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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从头1915
赵晨
壹
在北京吃涮锅子是有讲究的,一定要到了立秋,枫叶乍红的时候才能吃。俗话说得好:秋风起,宜进补。其实,您设身处地地想上一想,在以前那年月,大夏天里涮上个锅子,多热啊?
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在盛夏里要了一个涮锅子,他面前摆了一盘上脑儿、一盘三叉、一盘黄瓜条儿,又有一盘羊腰子和羊肝。手边的调料碗里有酱油、醋、卤虾油、豆腐乳、韭菜花,另滴了几滴辣油。万事俱备,只差涮肉。
可这人,偏偏就不涮肉。他拿了一双竹筷,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盘鸡肉冻。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看不下去了:“罗觉蟾,大热天的你非要吃锅子,好不容易撺掇得人家做了,又不涮,你相面么?”
罗觉蟾又夹了块鸡肉冻,慢慢咀嚼咽下之后才答了句:“是啊。”
对面那人险些被他气笑,索性也夹了一块鸡肉冻,入口方觉香滑鲜美,不由赞了一句:“好!”
罗觉蟾懒懒地一笑:“我推荐的东西,何时差过?”
这个名叫罗觉蟾的人穿着一身极讲究的西式服装,一双手白皙瘦削,还戴了个一泓春水似的翡翠扳指,凭增几分浮华之气。这人看上去是个贵公子,实则出身也确实不凡。他身上虽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这些年来却一直帮助革命党。胜利之后,他因身为革命党的好友被满清大员所杀,自己又不为家人谅解,心灰意冷之下,先至南洋,后来更远渡重洋去了美利坚国。时至今日,方才回来。
坐他对面那人名叫黎威±,是一名革命党人,辛亥革命后曾担任过教育次长的职位,只是如今已然辞职不做。他与罗觉蟾相交数年,是莫逆的朋友。
此刻黎威士也喝了一杯酒,问道:“罗觉蟾,我问你,去年我曾寄银钱与船票给你,要你回来,你怎么反而跑到美利坚去了?”
罗觉蟾正色道:“银钱嘛,你当时不是寄来一封长信,里面拉拉杂杂说了许多事情。其中提到有个被京华大学派遣出去读书的小丫头,家贫无力奉养母亲什么的,我就把钱寄回去,让你资助那丫头就好。”(详见《彼岸书1914》)
黎威士看着他冷笑:“我家在广州有十三间药铺,莫说一个龚姑娘,便是十个罗觉蟾也能养活,要你巴巴地寄钱回来?”
罗觉蟾诚挚道:“若是十个我,当真败家起来,你可未必养得活。”
罗觉蟾此人,有一项本事,你若说正事,他就和你胡扯;你若胡扯,他比你更能胡扯,直能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黎威士把筷子往桌子上一顿:“好,钱你寄回来了,那船票呢?我明明给你寄了从南洋归国的船票,你为何不肯回来?”
罗觉蟾道:“你是知道我的,没事就喜欢赌两把。那日与一个人赌钱,把船票输了。”
黎威士道:“哦,原来如此,去美利坚的船票可更为昂贵,你既然把回国的船票都输了,又怎么买到那张出国的船票的?”
罗觉蟾面不改色:“我和第二个人赌钱,这次运气好,他输得一塌糊涂,连身上唯一一张船票都输给我了。”说罢,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骰子,作为证据。
黎威土一伸手,扣住罗觉蟾的手,那两枚骰子便到了他的手里。他掂上一掂,冷笑出声:“明明是灌了水银的,罗觉蟾,你若用这骰子也能输,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罗觉蟾想了想,居然答道:“我也这么觉得。”
黎威士叹了口气,把那两枚骰子交还到罗觉蟾手里:“罗觉蟾,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头没有安定,自然就不肯回来。”
罗觉蟾没说话,只一口又一口地吃着那鸡肉冻,不时喝上一口酒。
黎威士续道:“然而,这一次,为什么你又肯回来了呢?”
罗觉蟾把那鸡肉冻吃了半盘子,这才抬起头:“我也算走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如何,心中的疑惑总不能歇。既如此,何处都一样,不如归家。”
不知是否自身错觉,在罗觉蟾说到“不如归家”这四个字时,黎威土似乎看到那京华公子的面上,掠过一分凄清寂寥。
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下一刻,罗觉蟾把剩下的半盘鸡肉冻往锅子里一倒。那铜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烫,鸡肉冻入内即化,变成了极鲜美的一锅鸡汤。罗觉蟾大笑出声:“这锅子是要这么吃才够味的,你可懂了?”
黎威士啼笑皆非,他虽也是出身大户,可并不如何注重身外之物,论到这饮食上的讲究,实不及罗觉蟾之万一,只好道:“懂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也有一个声音传来:“懂了!”
这声音清脆中带着些尖锐,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黎威士转头看去,见是个八九岁大的男童,生得方面大耳,身形也很壮硕,虽然是个孩童,却有一股威武豪迈的气势。
但这也仅限于他站在当地,不言不动的时候。下一刻,就见他上前一步,双眼紧盯着那紫铜火锅,半晌,方冒出一句:“真想吃啊……”
嘿,这是谁家的孩子?
罗、黎二人还没开口,就听另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带着南方人的声气儿,听上去很是斯文:“世英,这般无礼,还不向两位先生道歉。”
这个人的语气非常平淡,声音也不高,但那名叫世英的男童听了,却连忙退后两步,束手而立:“阿爹,我错了……”
“你和我说错了有什么用?去向那两位先生道歉。”
世英一听,连忙又上前,躬身施礼:“两位先生,方才小子无礼,敬请见谅。”这时,刚才那人也上前来:“犬子无礼,请二位见谅。”
这人一开始出声时,黎威士的表情就有所动,待见到那人,他不由站起,惊讶道:“哎呀,柏舟,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这人与黎威士年纪相仿,穿一件淡青的长衫,隐约透着竹叶的花纹,看着很是朴素,颀长的身形带着几分瘦削,相貌却是纯粹的江南士子,轮廓清秀柔和,唯那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宛若寒星。他见了黎威士,也有几分惊讶:“黎兄,竟是你?”
黎威士笑道:“可不正是我,你说有多么巧。”又向罗觉蟾介绍说,“这是我少年时的一个同学,名叫范柏舟,为人极好。”
罗觉蟾上下看了范柏舟几眼,笑道:“原来是范兄,久仰,久仰,在下罗觉蟾。”又道,“范兄人品出众,这梢云缎的袍子也是非常之妙啊!”
原来江南有一种缎子,名唤梢云缎。这种缎子上有竹叶暗纹,若是清晨,竹叶闪亮,仿佛上面沾了露水;若到中午,竹叶开展,青翠可人;可到了晚上,竹叶却又呈闭合之态,色泽更是暗淡许多,十分精致风雅。但这缎子也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在一般人眼里,未免太过朴素。又加上这种梢云缎十分昂贵,因此近几年来,穿的人越来越少,也只有江南一些极清贵的富家大户方可得见。
范柏舟笑了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正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黎威士又道:“范兄,你方才还没有回答我,怎么想到进京来了?”
范柏舟指了指那男童:“犬子还没来过北京城,我想,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有理的,便带他出来走走。”那孩子便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两人重新行礼:“小侄世英,见过黎叔叔、罗叔叔。”
黎威士笑道:“令郎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罗觉蟾却看到,世英即使行礼,眼角余光依然不忘偷偷向桌上的紫铜火锅看去,便笑道:“好了好了,要说话还是坐下说。范兄,初次见面便是有缘,不如移过来一桌吃吧!”
这一句话说完,世英霎时双眼发亮,他飞快地看了罗觉蟾一眼,眼睛里满是感激。这一眼速度奇快,范柏舟却在这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世英马上端谨了颜色,不多说什么。
几人落座,大夏天里吃锅子虽不应景,却也自是鲜美。范、黎二人吃得不多,专注谈话,罗觉蟾可不客气,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吃喝不停;有趣的是那小世英,他一句话不说,吃相安静,可那速度,却连罗觉蟾都自叹不如。
罗觉蟾偷笑,向世英挤了挤眼睛。世英一怔,看范柏舟并未留意,也偷偷回了个鬼脸。
聊了一会儿,罗觉蟾方知黎威士少年时曾在江南读书,那时与范柏舟乃是同窗好友。后来范柏舟父母过世,他独自来到广州求学,说来也巧,竟又与黎威士成了同学,这是双重的缘分。两人数年未见,未想竟在京城相逢,也是难得之事。
黎威士又问道:“说起来,还不知范兄你是何时成的婚,不知尊夫人是哪一位?”
范柏舟放下酒杯,半晌沉吟不语,世英也停下筷子,偷偷看着父亲。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拍桌子,大怒喝道:“这是什么说法,怎么他们就能吃涮锅子,我们便没有?”
小二忙上前解释:“这位爷,那羊肉是那位客人自己带来的,我们店里不过代做,实在没有这个,还请您多包涵!”
那人冷笑道:“可我今儿就是想吃这个了!”说着上前来,一拍罗觉蟾几人的桌子,“爷们儿几个,今儿我相中这口了,怎么着,让一步吧!”
“让一步吧”这四个字看着客气,说起来却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罗觉蟾抬头看看眼前这人,身高膀大,一脸络腮胡子,像一座黑铁塔,不由叹口气:“好生粗蠢。”
那人僵在原地,世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罗觉蟾又向黎威士道:“怎么我离开这几年,北京城的世道也变了,就这样的,也能出来混日子、逞威风了?”
黎威士忍着笑:“不认识你十三少,确是他们的不对。”
罗觉蟾摆手道:“那倒罢了,我也不认识他不是。”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这么一问,下意识便答道:“青面兽杨志。”这并不是说他当真叫这个名字,而是当时的一种习气,以水浒中的人物为名,彰显英雄气概。
罗觉蟾道:“我看你面皮不青,不如禽兽,这名字很不合适,还是改个名字,叫李鬼吧。”
“不如禽兽”这四字含义那青面兽还没听出来,可“李鬼”这二字中的讽刺之意那人却听出来了,怒道:“你敢消遣我!”一拳便朝罗觉蟾打了过去。
罗觉蟾已做好了准备,他的手枪就在腰间,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阻住了那一拳。
准确地说,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稳稳地撑在青面兽的肘间,那青面兽不知怎的,拳头就这样停在半空,再难上前一寸。
自然不是罗觉蟾,也不是身无武功的黎威士,甚至也不是范柏舟,而是那男童世英。他见罗觉蟾就要被打,情急出手,但出手之后,又马上看向范柏舟。
范柏舟看他一眼,淡淡道:“恶客上门,你是晚辈,替长辈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世英大喜,脆脆地答了声:“是!”这时,那青面兽因一只手被世英拦住,一怒之下,另一个醋钵大的拳头也打了下来。这一拳风声呼呼,世英不慌不忙,另一只手两根手指一竖,恰拿捏在那打来一拳的手腕上。青面兽一声痛呼,这一拳还没打到,已经垂落下来。世英放开先前的一只手,在青面兽的腰眼上不知怎么一按,堂堂一条大汉就这般摔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惹得众人侧目。
范柏舟斥道:“胡闹!你打倒他便是,点什么笑穴?”
世英忙道:“是,我这便解开。”他便弯身解开穴道。那青面兽哪里还敢逞威风,丢下两句狠话便匆匆走了。
黎威士斟了一杯酒,赞道:“好功夫!果然是家学渊源,范兄,这孩子的根底真不错,你家的擒龙手,只怕他已学了大半吧。”
范柏舟道:“还早,十七式里他学了九式,不过是些小聪明。”
这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贰
这一顿饭,黎威士与范柏舟谈得畅快,罗觉蟾与世英吃得畅快。饭后,黎威士问范柏舟:“记得范家在北京也有产业,你可是还住那里?”
范柏舟颔首:“正是。”
黎威士笑道:“好,那我必去叨扰。”
两人告别。黎威士又向罗觉蟾道:“我要去拜访一位蔡都督,此人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罗觉蟾笑道:“不必了,我要去看几个朋友。”
黎威士想他离开北京这些年,自然也有许多故旧要去拜访,便道:“也好。”
罗觉蟾双手插在口袋里,摇摇晃晃出了门。
这北京城,又是数年未进了。变了么?也没有,城墙还是那个城墙,碧瓦、蓝天、鸽哨依旧如故,就连刚才吃的羊肉涮锅子,也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可是,一切却也不同了。
物依旧,人不同。
这变化中,甚至也有他的一丝影响,正是因他之所为,让他失去了几个极要好的朋友,而他在北京城里唯一还认他的亲人也把他拒之门外。
他漫无边际地笑,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去看看那几个朋友吧。”
推却了都督的拜访也一定要去看的那几个朋友,住在一条胡同里,才走到胡同口,便闻水中脂粉香。
罗觉蟾轻佻地笑了一笑:“谁家的姑娘四处泼洗脸水啊?”
一个龟奴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哟”了一声:“十三爷,怎么是您哪!不是我说,您老可好久没上咱们陕西巷来了!”
罗觉蟾笑道:“那还不快请我进去!”
这陕西巷,原就是北京前门外大栅栏切近的八大胡同之一,有句话是:“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腊坡上行。”说的便是这里。年轻时,罗觉蟾乃是此处常客,颇识了几个风尘中的知己。
龟奴极殷勤地请罗觉蟾入内,上了茶水点心,罗觉蟾丢了块大洋给他,问道:“我也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红雁她还在不在?”
龟奴满面堆笑:“都知道您和红雁姑娘是老交情,可是啊,红雁她去年就从良了,听说是嫁了一个关外贩参的做填房,这也是自己当家了。”
罗觉蟾笑道:“不错,水仙呢?”
“水仙也从良了,就是上个月的事儿。”
“也罢了,小可呢?”
“小可一早就没了,是肺痨,花一样的大姑娘,瘦得那个可怜哟。”
罗觉蟾又问了几个人,不是病了,便是死了,他意兴阑珊。龟奴也看出他的态度,一拍手道:“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您还记不记得花君?您走时还小呢,如今长开了,人也白净了,我领您去她的屋子里坐坐?”
这般一说,罗觉蟾的脑海里也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瘦瘦的伶俐样子,从前总是跟在红姑娘的后面,便笑道:“她也大了?也好,就是花君吧。”
花君如今虽不算是红姑娘,住的地方却也不差,窗下尚摆了一盆兰花,倒是未曾辜负她这名字。罗觉蟾端了茶,问她的近况,又问故人情事,到后来他长叹一声:“真个是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啊。”
花君便笑了,她是识几个字的女子,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十三爷,您这般说,可让那些真不如人的如何是好?”
罗觉蟾也笑:“也是。”
他上下端详花君,见她瘦伶伶的个子,生得眉目清秀,若换一身装束,也是一个女学生的样子,便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花君笑:“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打算呢,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倘若十三爷闲了想找个人说说谈谈,便来坐坐,也便是咱们相识一场了。”她的笑容豁达,语气中却有不尽凄凉的意味。
罗觉蟾咧嘴笑了笑,掏出一叠大洋放在桌上:“你收着。”
花君吃了一惊:“哪用得着这么多?”
“并不是纯为了你。”罗觉蟾道,“你那几个没了的姊妹,我也没能去看看,明年清明时,你替我去烧些纸钱。”
他这般说,花君也就收了,两人又对坐片刻,听到隔壁有琵琶声传来,那声音轻柔婉转,紧接着是一个女声,这个声音可不如琵琶细腻,低沉中带着些沙哑,可细细听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罗觉蟾便起身来到门外,听她唱的是:“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便笑道:“如今唱这个的可少见。”又听她续唱道:“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难阻留。”声音更低,带了分不可移转的坚定之意。
罗觉蟾道:“这两句倒也不俗。”说话间,那女声已唱到了最后两句:“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到最后一个“头”字,声音骤然拔高,仿佛一缕钢丝,忽然间被抛到了天际,振奋之余凭增一缕哀思。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弦响,那女声道:“都督,弦断了。”
一个男声道:“断了,便再将它续上。”他双眼忽然转向窗外,低声喝道,“窗外是何人?”
罗觉蟾“哈哈”一笑,便大大方方走了出来,赞道:“好诗!”
屋内那男子也同时起身,罗觉蟾见他三十多岁年纪,瘦长的个子,面貌中有一种果决英武之气,这一种神色,非是经过鲜血淬炼过的军人不可有之,不禁心头一凛,暗想:这是何许人物?口中则道:“在下姓罗,名叫罗觉蟾,今天来看个旧相知,因听这曲子唱得实在是妙,便出来看看,倒是叨扰先生的雅兴了。”又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一起过来喝个酒如何?”他明明听到“都督”二字,却绝口不提。
那人略缓和了神色,道:“原来是罗先生,喝酒便不必了,我自有事。”
罗觉蟾不过是随便搭讪一声,被拒绝了也不介意。他转身往回走,眼角余光却瞟见一只女子的纤手,关上了那扇窗子。一张皎洁的面庞自窗前一掠而过,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生得不过是中上的人才,但一双明眸却真个有如星辰,令人一见难忘。
罗觉蟾笑着回屋:“那姑娘是谁?我看着,倒有红拂的品格。”
花君笑着道:“您说人家是红拂,可也得有个李靖配着不是。可她身边那位啊,才不是怀才不遇的李药师,人家正经当过云南的大都督呢。”
“原来是他。”罗觉蟾眯了眼睛,蔡锷蔡松坡,革命党的同盟,云南曾经的大都督,极清廉果断的一个人,也支持过袁世凯,后来被袁世凯召到北京,一是笼络二是监视。不说是虎落平阳,却也相差不远。
“黎威士说要找蔡都督,可不就是他……没想到倒是让我先见到了。”罗觉蟾嘀咕一句,但他对男人兴趣不大,又问,“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新来的?”
花君笑道:“她原叫筱凤,到这里来,便改了个名字叫小凤仙。虽然唱得好,但因性子古怪,客人不多,直到碰见了这位蔡都督,这才红了起来,倒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罗觉蟾听她说得有趣,笑道:“蔡松坡已经不是都督了,你怎么还这般叫他?”
花君笑道:“戏文里不都说:‘那大破曹操水军的东吴周都督,好个青年秀丽人物。’这位蔡都督年纪也不甚大,因此我这般叫他。”
罗觉蟾不由大笑,笑罢,道:“那女孩子不错,改天我去她那里坐坐。”
花君笑道:“那您可要看准了时间,蔡都督常在她那里,您去了,都督怕是不依呢。”
罗觉蟾看着她,一丝淡淡的微笑从他唇边泛起:“你莫不依就好。”
花君从小便见过罗觉蟾,又是在风尘里长大的人物,可是在那一瞬间,她却不由飞霞扑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叫骂的声音:“这是个什么意思!老子十次来找那小凤仙,十次她都有客人,莫不是敷衍老子!”
这人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又清又锐,虽是隔了几层门户,却还是听得分明,倒是一副唱戏的好嗓子。按说胡同里争风吃醋也是常事,但罗觉蟾听了这人的声音,眉头却是一皱,道:“我出去看看。”
越往外走,那声音越是清晰,罗觉蟾脚步越来越快,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一只手不自觉地已经探到了腰间。
门口背对着他,站了一个人。
这人脊梁瘦瘦的,但站得极挺极直,正不耐烦地挽着白缎子的袖子,那袖子上是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暗纹,在阳光下明亮得耀眼。
那龟奴还在不停地打躬作揖:“真对不住,曾九爷……”一个声音却忽然响起:“曾玉函,原来你还活着。”
这名字自来少有人提,那男子一怔,缓缓转过身,显出一张白净面皮、一双吊梢丹凤眼,然而他整个人的气质却仿佛一把快刀,伤人亦伤已。他听了这声音,也是一怔,方道:“原来是你,溥岑,传言你不是死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到了腰间,然而下一刻,却是谁也没有动作。
但是,也没有一人把手从腰间移开。
这男子姓曾,排行第九,在如今北京城的地界儿上,也要被人叫上一声“曾九爷”。可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做曾玉函,和罗觉蟾也曾有过同门之谊。
曾玉函出身贫苦,打小父母双亡,这名字原是邻居家的老秀才给他起的。他少年时,因有一副好嗓子,远亲曾想把他卖到梨园行当,他负气逃走,被一个姓卫的老军收养。
卫老军过去几十年里,在军中一直担任的是枪械检查的职务,练就了一身的好枪法,也都传给了曾玉函。后来,罗觉蟾与这老军因缘结交,他一身枪法,固然是后来走南闯北练就,然而启蒙的恩师,却只有这一位。
谁想好人无好报,那曾玉函在外面混久了,竟沾染了一身的恶劣习气,后来为了赌博,竟把那老军杀死,劫掠了家中全部财物之后出逃,罗觉蟾得知这件事后大怒,一路追了过去。但没追过黄河,就闻说这曾玉函被一个大盗杀了,这才愤愤回京。再后来便是1909年,吴青箱进京身死,罗觉蟾为他复仇杀了梁毓,被迫离京。之后一路辗转奔波,没想几年后回京,竟然看到一个本该死了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斗鸡一样互视了良久,罗觉蟾冷笑出声:“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你要是条汉子,晚上咱们老地方见。”
在北京城里混的这些人,要的就是一个脸面,被当众撂下了话,曾玉函冷冷“哼”了一声:“你想死,爷就送你一程。”一拧身便走了。
罗觉蟾站在当地,花君因着担心他,跟出来看,罗觉蟾也不看她,又取了一叠银洋递过去:“你留着,自己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叁
罗觉蟾说的老地方,其实便是那老军当年所居处不远的一块空地。两人少年同学艺时,便是相看两厌,常瞒着那老军,来这里动手。虽然两人都没什么功夫可言,但均是下手狠、没顾忌,一场架打下来,通常是两败俱伤,伤得都还不轻。
现如今,老军的住处早已荒废,这里本来住户就少,残阳荒草,映衬着一户破旧房屋,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罗觉蟾到得早,他静静伫立了半晌,心里百般滋味,一时沉静,一时又如同翻江倒海。过去几年中,他原走过了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事情,就连他所在的国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一刻,他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过去那些年的经历化作一片空白,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他,还有他手中的枪。
“原来我回来一遭,就是为了这件事?莫非真有天意不成?”他喃喃自语,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这大概是他与曾玉函除了枪法外唯一相似的地方,两人都热衷于服饰打扮,又都觉得对方是个花蝴蝶,怎样都看不顺眼,不想自己和对方相比,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罗觉蟾一脚踹飞一块石子,对那双昂贵的皮鞋毫不怜惜:“你来了?”
他的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天空,而对方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那人一挽白缎子的袖子,翻着眼看他:“棺材买好了么?”
“买好了。”
“买贵一点的,你岑贝子怎么着也得用一副榆木棺材不是?”
“不是榆木的。”罗觉蟾抬起头,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正经铁网山上的紫檀木,帮六寸,底八寸,一千年都不会坏的好东西,就是小了点儿,统共才一尺见方。棺材铺老板问我,你怎么不买个大的。我说不用,原就是老家的背主狗,一辈子不会直起腰走路的混账东西,窝一窝放进去正好。”
话音未落,曾玉函伸手就把枪抄到手里,指着罗觉蟾的脑袋,满面怒容:“闭上你的嘴!”
罗觉蟾当即爆发,伸手在腰间把他那柄片刻不曾离身的银色手枪拿了出来:“好,你动手!有本事在卫老爹的门口一枪打死我啊!你敢不敢!”
罗觉蟾喊得这么凶,那拿枪的手却稳得一动都没有动。曾玉函是识货的人,他看出这罗觉蟾的枪法,只怕比自己是只高不低,倘若自己先开一枪,罗觉蟾说不定跟着就是一颗子弹,必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二人这么对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动上一动,开上一枪固然是一起死,可要是放下枪,那死的就是自己。但这般的对峙却也极累,罗觉蟾斜眼看着曾玉函:“你要是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就来赌一场。”
“赌什么?”曾玉函还之以冷笑,“要赌,也成,赌就赌命!”
“好!”
这赌约就这般定下,三局两胜,第一场赌夜里打香火,第二场赌打活物,罗觉蟾说:“前两场要是同一个人输了,自不必说;要是有输有赢,我还有个公平的赌命法子。”
曾玉函冷笑了几声,但他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比试法子,也就道:“那就先比了前两场,若都输了,就自己照脑袋开一枪吧!”
这时天已经黑了,罗觉蟾随身带了香火,便取了六支并排插在地上,两人一起点燃,随后一并退后,罗觉蟾道:“左边三支是我的,右边三支是你的,规矩不用我多说。”
曾玉函点了点头,打香火是道上常有的事,不过从前多是用飞刀、弹子打,现在两人换成了子弹而已。两人随即退后了一段距离,也没量究竟几步,只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了下来。这时远处的香火看上去唯有六个红点,罗觉蟾低头看看距离,“哼”了一声,竟又退后了三步。
曾玉函甚觉不忿,便连退了五步。罗觉蟾看着他冷笑,也退了五步。
曾玉函怎肯示弱,接连又退了几步。两人就这么退来退去,眼看着那香火已经不是红点,而是肉眼几不可见,别说神枪手,估计只有神仙才能打中。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又上前了十几步。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自己二次上前的不满,曾玉函甫一前进,“啪啪啪”就是三枪。右边的三个红点随之一一灭掉,这准头,实在也是难得。
罗觉蟾看了一眼:“这准头,再过十年,大约能赶上我一半。”说话间也是连环三枪,三个红点一并熄灭。他心里却也感叹,当年曾玉函离京出逃的时候,枪法虽不错,也未见如何出挑,这几年的时间,倒练出来了。却不知曾玉函也在想:罗觉蟾当年在京城里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没想这几年却练出这么一手好枪法!
因为两人这枪声,一群飞鸟被惊飞出去,夜里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鸟,只见羽毛雪白,倒好辨认。罗觉蟾道:“打死物有什么意思,看我把那只头鸟打下来!”
他说的是打头一只大白鸟,个头足比后面几只大出三分之一。曾玉函道:“尾巴上那只是我的。”他说的是后面收尾的一只鸟,这只是个秃尾巴,也好标记。
数声枪响,白鸟四散而飞,远处只见两个白影掉了下来。两人上前查看,果不其然,正是先前选定的两只。
罗觉蟾“哦”了一声:“既然如此,咱们就比最后一场吧。”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转轮手枪,“这种枪,你见识过没有?”
曾玉函在北京城里混了这几年,也颇见过些世面:“这个是左轮手枪,美利坚国的玩意儿。”
“不错。”罗觉蟾点一点头,“这枪里一共有六枚子弹。”说着,他把这六枚子弹一起倒出,只装上其中一颗,大拇指一转转轮,“这下可看不出这子弹在哪里了。”他拿着枪,对上了自己的太阳穴,随即扣动扳机,速度之快,连曾玉函都没反应过来。然而扳机一扣,也就只是一扣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曾玉函叫道,但下一秒钟,他什么都明白了,罗觉蟾伸手,把那柄转轮手枪送到了他面前。
“谁也不知道那颗子弹在哪儿是不是?有本事,就一人对着自己脑袋开一枪,那颗子弹轮到谁,谁就上西天。”罗觉蟾面皮绷得紧紧的,“你有没有胆子,啊?”
曾玉函的脸霎时白了,他也是玩命玩惯了的人,但像罗觉蟾这么赌的,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种赌法,到最后无论怎样,必定是要有一个人挂的。但罗觉蟾已经朝着自己脑袋开了一枪,这时退后,便是承认自己的胆色不如对方。人活一张脸,再怎么样,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缩头。
曾玉函咬着牙,接过那柄枪,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也开了一枪。
什么也没有发生。
罗觉蟾噙着笑,半点犹豫都没有,拿过枪朝着自己头又是一枪。
依旧是一切如前,曾玉函心中猛地一抽,暗想:这混蛋不要命了——他是真不在乎这条命了!
已经开了三次枪,也就意味着那颗子弹在后面的几率越来越大。曾玉函飞快把右手在衣襟上一蹭,擦去一层冷汗,把枪一接。那接的速度虽快,但扣下扳机的速度,到底还是慢了几秒。
一声轻响,并无他事。就是曾玉函这等从不信天地神佛的人,一时间心中也不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样一来,可就只剩下两次机会。而枪里只有一枚子弹,换言之,下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罗觉蟾先来,曾玉函私心里倒暗自庆幸这一点,却见罗觉蟾依旧是毫不在意地拿过手枪,须知这一枪,他有一半的可能是要送命,谁想他全不犹豫,枪一到手,马上就扣下了扳机。
一声轻响,就只是一声轻响而已。
罗觉蟾脸上绽开一个笑,拿枪管轻轻拍着左手:“该你了。”然后又拉长了声音,拿戏腔唱了一句,“该你了……啊哈!”
曾玉函的脸色已经变得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五枪打完,最后一颗子弹,留给的就是他自己。他的手也在抖,哆哆嗦嗦地接过那支枪,忽然间把枪口一转,朝着罗觉蟾就要开枪,罗觉蟾却早有防备,左手把银色手枪也拿了出来。两人同时开枪,却也同时躲闪。这两枪,都不过给对方添了点擦伤,未成大碍。
这时候,曾玉函那柄左轮枪里可是一颗子弹都没有了。谁曾想曾玉函没再开枪,拿着枪当—件兵刃,朝着罗觉蟾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动作奇快,力道又大,竟然是有功夫的样子。罗觉蟾从小识得他,这曾玉函人是聪明的,枪法天赋也不差,但说到手里功夫,和自己不过是半斤八两,没想到六七年不见,竟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功夫放在北京城里看也是拿得出手的,罗觉蟾全无防备,银色手枪霎时被砸飞出去。
曾玉函更不放松,上前接连又是几拳,罗觉蟾奋起反抗,无奈技不如人,连续几下被砸得天昏地暗,幸而曾玉函打红了眼,一时也没想起用枪,不然就手一枪,罗觉蟾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罗觉蟾一边奋力护住头脸,一边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抖手就扬了过去。
这招式虽不入流,可是有用得很。可罗觉蟾又忘了一点,这曾玉函对他也是十分熟悉,眼见沙子过来,曾玉函把衣襟一撩,遮住头脸,脚下可没停着,上前又是两脚。罗觉蟾忽然就想了起来,这是有名的“玉碎连环步”,是往昔京津道上一个绰号叫“曾头市”、和何凤三齐名的独脚大盗的得意本领,曾玉函怎么学来的?
刚想到这里,这两脚就踢到了他身上,直踢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一口血霎时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矮小人影从草窠子里蹿了出来。这人虽小,动作却十分利落,三拳两掌,直向曾玉函下半身的关节处出手,膝盖、脚腕,一时间竟把曾玉函打了个措手不及。曾玉函恼怒之下,接连又是几脚,却都被那人避了过去,曾玉函的左膝反被他戳中,“扑通”一声半跪到地上。
罗觉蟾趁此良机,赶快把银色手枪捡了起来,谁想一扣扳机,里面也没了子弹。方才两场比试,耗的子弹却也不少。那矮小人影见他起身,赶紧也扑了过来,叫道:“罗先生,快走!”
罗觉蟾被他一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心道这人力道可真是不小,索性便随着那人一路跑下去。曾玉函伸手拿枪,可他的子弹也已空了,这一场比试,两人身上三把枪的子弹都被耗得一干二净,只得望洋兴叹。
两人直跑出老远,那矮小人影才停下脚步,笑道:“罗先生,你还好?”
方才罗觉蟾还觉他声音熟悉,这时一看,可不正是白天里遇到的那小孩世英?没想萍水相逢一场,却被这小家伙救了一命。
肆
这次相逢令人惊诧,罗觉蟾拉着世英的手:“范兄弟,这次可真是多亏你。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里,令尊也在么?”
世英咳嗽一声:“阿爹不在,我……嗯,出来走走,另外我也不姓范,我姓邓……”
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罗觉蟾听得懵懵懂懂,又有些诧异。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声传来,惊恐中带着安心:“十三爷!”
罗觉蟾扭头一看,暗夜中露出一张素白的女子面庞,正是花君。他吃了一惊:“花君,你怎么来了?夜深了,你一个年轻姑娘,不要乱走。”
花君的神色还是有几分惊慌:“十三爷,你还好?”
罗觉蟾笑道:“我怎会有事。”
花君这才出了一口气,道:“十三爷,你这几年没有回来,不知道,曾九闯下了好大的名声!他回京之后,不知怎么练了一身好功夫,枪法又出众,犯在他手里的人命,怕不有十几条!我心里实在担心,就追了出来。”
她虽不知二人所说的“老地方”是何处,但花君也是从小便识得罗觉蟾的,他与曾九的那一番纠葛也都知道,想着两人可能去的地方,走了几处后,最后来到这里查看,还没到地方,便先遇见了罗觉蟾。
罗觉蟾摸一摸她的鬓发:“你看,你十三爷现在不是好好的,下次不要大惊小怪,你一个姑娘,去了又顶什么用?”
花君忽又想到—件事:“十三爷,你现在没事,那曾九他……”
“他还活着。”罗觉蟾淡淡道。
花君又松了一口气:“都说曾九的后面还有一个大靠山,因此我怕万一曾九死了……”那靠山来找罗觉蟾算账,这一句话,她因怕罗觉蟾以为自己小瞧了他,并没有说出,但罗觉蟾自然晓得她话里的意思,问道:“他那靠山是什么人?”
“传说,是曾头市。”花君垂着眼睛答道。
罗觉蟾想到曾玉函用的那玉碎连环步,心道难怪。他拍一拍花君的肩:“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吧。”
花君点头答应,邓世英忽然蹿出来:“这位姐姐,我有事请托你,我家就在附近的燕儿胡同十三号,我阿爹姓范,名讳是柏舟,你能不能去告诉他一声,就说我出门……呃,路遇罗叔叔,等一会儿就回家。”
花君听得莫名,看看罗觉蟾,罗觉蟾点了点头,花君只好接了这任务。
待到花君离开之后,罗觉蟾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随即“哇”地一下,一口血吐了出来。方才花君在的时候他一直强忍着,直到这时才吐了出来。
邓世英吓了一跳:“罗叔叔,你没事吧?”
罗觉蟾笑道:“没事,刚才打架时,不小心把舌尖咬破了。倒是你,小世英,打着我的名头,是个什么主意?”
邓世英毕竟年纪小,罗觉蟾一说也就信了,他叹口气:“唉,不瞒罗叔叔,我是背着阿爹出来的。我原听说北京城中有一种羊头肉,特别好吃,便出来找,谁知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倒迷了路,走到这里来了,正看到你们在打架。罗叔叔,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我……算是师兄吧。”罗觉蟾叹口气,“他把我师父给杀了。”
邓世英吓了一跳,罗觉蟾却迅速转移了话题,他敲了邓世英一个爆栗:“你这小子,羊头肉是冬天才有卖的,现在哪里会有?走吧,我带你吃点好东西去!”
邓世英霎时欢欣鼓舞:“真的?罗叔叔,我一早便知你是个好人!”
这所谓“好人”的证据,也无非是两人初一见面,罗觉蟾便请他吃了一顿羊肉锅子而已。
这时天也晚了,罗觉蟾引着邓世英,到一家小摊子上去吃褡裢火烧,这家摊子虽小,可是五脏俱全,各种馅料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子,什么皮蛋、海米、胡萝卜、菠菜、粉丝,还有最常见的肉馅儿,先不说味道,单看这红绿黄白的颜色,就十分好看。摊子上只点了一盏风中摇曳的煤油灯,老板怕是有七八十岁了,一把白胡子,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罗觉蟾连点了几样馅料,老板上手就包,莫看他年纪大,那动作却是迅捷无比,只怕二十几岁的青年也比不过他,烙出的火烧小巧精细,金黄焦脆,邓世英一下吃了数个,连连叫好。
他还想再吃,却被罗觉蟾一笑拦住:“你不想吃别的?”
“想!”邓世英双眼发亮。
前面铜碗“叮当”响,那是卖果子干的,罗觉蟾买了几个两人一路嚼着玩,又在挑子上买了两碗卤煮炸豆腐,另一个摊子上买了包卤猪肝,豌豆黄一人来了四块,最后找了家卖酸梅汤的店,一碗酸梅汤冰得极透,喝一口挂碗,邓世英只吃得不住点头,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罗觉蟾看他有趣,心想难怪这小子年纪不大,身形倒很魁伟,多半是吃出来的。又想范柏舟其人,是个清贵才子模样,却有这样一个儿子,真是有意思。
这般一路下去,邓世英吃得肚子滚圆,他犹豫着向罗觉蟾道:“罗叔叔,我还有一事烦劳你,你能把我送回家吗,就说、就说……”
罗觉蟾接上去:“就说你出门偶然看到我和曾九相斗,救了我,这才晚归,咱们吃喝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决不和令尊说上一字半句。”
邓世英大喜,心道这位罗叔叔真乃知情识趣的妙人,忙道:“就是这样!”
两人这才一同回到范宅。范家在江南是世家,在北京自然也有宅子,夜里看去,小小一个别院十分清幽,门前有绿树黄花掩映,罗觉蟾上前叩门,有老管事前来应门,听罗觉蟾说明之后道:“请这位先生稍候,小少爷也稍候,我去通报老爷。”
邓世英虽是回了自己家,可听这老管事这么说,竟也不敢进屋,只在外面等着。又过了一会儿,那老管事回来,道:“老爷在书房相候。”
于是一大一小就一同来到了书房,这间书房布置得十分清简,但以罗觉蟾的眼光,却看出这里每一样物事都是有年头、有来历的,唯有墙上挂的一张字是今人所写。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柏舟》:“泛彼柏舟,变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那真是典型中国式的文人,有扁舟,有清流,却仍会“心有隐忧”的文人。
罗觉蟾看一眼范柏舟,暗想,这一首诗,与他的气质真是十分相合。
这张字又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前半首是一个雄浑有气魄的笔迹,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开始,又换了一个人写,这个字迹,就要秀丽得多,但笔画之间的转折,却透露出一种凌厉的味道。罗觉蟾看落款处,果然是两个人,分别是“眉山邓元一、广州张阮”。
罗觉蟾又看了一遍,心中思量。
老管事奉上茶水点心之后退下,罗觉蟾笑说:“范先生,今天多亏令公、子相救,罗某先行谢过。今天的事情原是这样……”
范柏舟道:“罗先生客气,请喝茶。”
罗觉蟾话被打断,忙称赞了几句好茶,又想再说,范柏舟却仍道:“罗先生先请喝茶。”
罗觉蟾何等人物,很乖觉地马上闭嘴,专心品茶,只听范柏舟向邓世英道:“你把今晚的经历且说一遍。”
邓世英垂手而立,道:“父亲,今晚我原是想在门前看看,不想走迷了路,后来碰到罗先生……”他就把今晚的经历讲了一遍,却分毫不提罗觉蟾带他吃喝之事,只说罗觉蟾因受了伤,一时不便行走,后来遇到花君,便请她先来通传一声,免得父亲担忧,之后罗觉蟾好些了,这才归来。
这一段话,倒很有些孔夫子笔削春秋的意思,他说的大多都不是假话,听起来自然是真实可信,不过是有些事情没有讲而已。罗觉蟾以茶杯遮脸忍笑,暗道这小子却是个乖滑的。
范柏舟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道:“今日你的功课尚没有做,便在这里演练一番。”
邓世英道:“是。”
罗觉蟾听得“演练”二字,又想到黎威士曾说过的擒龙手,猜想范柏舟说的应该是练功。自来习武的人家,练功时多是不准人看的,忙起身道:“既然范先生有事,我就先告辞……”
范柏舟却道:“不碍事,罗先生请坐。”
罗觉蟾只好又坐下,范柏舟穿的是一身长衫,他不换衣,也不起身,道:“我只用一招,便考验一下你的应对。”
邓世英又躬身应是,复行了一礼,这是晚辈与长辈对打时的规矩。却见范柏舟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合拢,骤然一转,罗觉蟾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邓世英就已经捂着膝盖蹲到了地上:“阿爹,你轻点……”
范柏舟不动声色:“倘若对敌,你也对人说轻点?起来,重新接招。”
邓世英爬起来,这一次,他既然已经知道范柏舟要出哪一招,便做好准备,范柏舟尚未出手,他先往旁边一跳,但这书房面积能有多大?他这一跳,自然也不远,范柏舟出手如电,甚至未曾起身,又打到他膝盖关节。
邓世英揉着膝盖爬起来,连着两次被打倒,反激发了他的倔强性子,道:“阿爹,再来!”
范柏舟点了点头,依样又是一招,这次邓世英想得明白,躲是躲不过的。他的擒龙手也已学会了九式,其中有一式“骊龙珠”他用得最为纯熟,在范柏舟出手之时,他反手回击,袭向的正是范柏舟出手的手腕关节。
范柏舟“嗯”了一声,无名指和小指轻轻一拂,邓世英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那一招的劲力霎时便卸了。他“啊”了一声,膝盖一疼,又半跪到地上,连被打中的地方也没有半点区别。
他不服气,又有点委屈地看向范柏舟,范柏舟自来对他的教导,乃是严格却不严厉,今晚三次出手,力道却都不轻,又都当着罗觉蟾的面。小孩子家自觉丢脸,却见范柏舟脸上冷冷淡淡,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并没有看他。
邓世英心中一动,暗道我为何不能先他出手,又兼阿爹正在喝茶,必定少有防备。想到这里,他左手一掌打出,他年纪虽小,这一掌也自有劲风呼喝。然而这一招却是虚招,私下里,他右手并指如剑,袭向范柏舟的右膝。
范柏舟点了点头:“这还有个样子。”他根本不去理邓世英那一拳,右腿轻轻一抬,邓世英一招还没发出,已被他脚尖点中左膝。随即范柏舟依旧是老样子,那一招出手,邓世英右膝关节一痛,双膝跪倒在地。
范柏舟这一次的出手,比前几次都还要重些,邓世英一时没能站起来。只听范柏舟的声音徐徐从头顶传来:“你衣襟上有点心碎屑,是豌豆黄?”
邓世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答道:“是。”
“手上还有油渍。”
“是褡裢火烧。”
“哦,你脸上沾的大概是卤猪肝,牙齿上沾的是杏干?”
“是柿子干……”
“区别也不大,裤子上湿了两块,一股梅子味道,信远斋的酸梅汤吧,还吃了什么?”
“卤煮炸豆腐……”
“你为义救人,原是对的,但不该撒谎。以你的个性,怎会到门前闲走,为了吃食出去还差不多。这些北京城里的小吃,你怎会知道,定是强着罗先生带你去的。施了一些小恩,便要回报,我惩治你,该是不该?”
罗觉蟾连忙起身笑道:“范先生莫怪,原是我为了答谢……”他本想说范小公子,一想邓世英并不姓范,这却不好说,只含糊道,“为了答谢令公子,又因天晚了自己想吃东西,方才领他去吃些吃食。这一次,我的性命都是令公子搭救的,些许小事,不碍大节,可见范先生家教有方,我这里拜谢了。”
说完罗觉蟾就要起身行礼,范柏舟自然劝住,这才向邓世英道:“还不快谢罗先生为你求情。”
邓世英知道这件事就算掀过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在这时,方才那老管事又进来通报:“老爷,有一位黎威士黎先生,前来拜访。”
罗觉蟾一听有意思,这黎威士怎么也来了,过了一会儿黎威士进来,见到罗觉蟾却也惊讶,他请范柏舟屏退他人,只余下他们三人在书房中,笑道:“这真是巧了,我原就想找你们二人,没想竟一次碰到。罗觉蟾你怎么到范兄这里来了?”
罗觉蟾便把晚上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自然自己带邓世英吃喝之事是一概不提。他也没有提曾玉函的名字,但黎威士听了后,却一皱眉:“据你描述,这样的一个神枪手,又有功夫……他莫不是曾九?”
罗觉蟾奇道:“你怎么知道?”
黎威士“啊”了一声:“果然是这样,我要找你们的事,也与这曾九有关。”他看向范柏舟与罗觉蟾,恳切道,“我想请你二位保护一个人,此人名为蔡锷,曾任云南省的都督,眼下正在北京。”
伍
黎威士言道:“袁世凯目前有复辟称帝的心思。”这句话,罗觉蟾听着并不意外,他虽一直东奔西走,却也关注时事,为人又极敏锐。范柏舟听着却吃了一惊。黎威士将证据一项项地列举出来,范柏舟沉默了,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黎威士又道:“袁世凯畏惧蔡都督的力量,因此将他调到北京城来,意图监视。但蔡都督在暗地里,一直还在从事反袁的行动。袁世凯对他有所怀疑,找了两个北京城里的高手刺探,若有意外,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罗觉蟾你枪法一流,而范兄身手极好,因此我想拜托两位,就近保护。”
罗觉蟾手指敲着桌子:“你既这般说,想必那两个高手中,有一个就是曾九了。”
“正是。”
“另外一个是谁?”
“另外一个,我只知他的绰号叫曾头市。罗觉蟾你在北京道上熟,大约听说过他的名字?”
罗觉蟾“哦”了一声:“是他啊,这人是有名的大盗,北京城、天津城都混得极熟。他当年和何凤三齐名的,名声可比何老三差得多了。”
黎威士与何凤三也是相熟,知晓他的武功如何,不由有些忧心忡忡。罗觉蟾却站起身:“成了,这事我接了。”
黎威士甚喜,但话说回来,他对罗觉蟾知之甚深,临来之前,也就想到以罗觉蟾这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这件事多半是会接的。但罗觉蟾枪法虽然出众,论到功夫,那真是稀松平常至极。真让他一人保护,黎威士也是放心不下,便看向范柏舟,却见范柏舟依旧沉默,不答一字。
黎威士想了一想,便看了罗觉蟾一眼,使了个眼色。罗觉蟾会意,笑着起身出门:“我去找世英说说话。”说是这般说,他出门后,却只站在门前。只听黎威士叹了口气:“你只想,这也是阿阮当年的心愿。”
范柏舟依然没有说话,黎威士又道:“世英那孩子……是姓邓吧?我今天下午见到一个同乡,他与我说了些你的状况,范兄,这些年,你并没有成婚,对不对?”
范柏舟终是叹了一口气,罗觉蟾没听到他开口,只听到黎威士诚挚道:“范兄,多谢你。”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范柏舟应允了。罗觉蟾心里琢磨,忽然间他想到墙上那张字,落款分别是“邓元一”与“张阮”,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却又听“啪”的一声,似乎是范柏舟扔过了什么东西,黎威士诧异道:“这是?”
“治内伤的药。”范柏舟道,“那个罗觉蟾,怕是受内伤了,不过不肯说。”
黎威士“唉”了一声,恨恨道:“这混蛋。”便向外走,罗觉蟾万万没想到这把火又烧回自己身上,赶紧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望月,念念有词:“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黎威士一把揪住他领子:“初一的晚上有什么月亮,你且与我回去!”
黎威士是曾担任过教育次长的,在京中自有住处。罗觉蟾这次不便归家,便住在他那里。两人回去时本已夜深,罗觉蟾却无意入睡,他向黎威士道:“说起来,今儿下午,我在八大胡同里看到蔡松坡了。”
黎威士“哦”了一声:“难怪我下午没找到他。”
罗觉蟾看他的样子,并不像多么吃惊,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蔡松坡有相好的事儿?”
黎威士也笑道:“哪里是什么相好?不过是他逢场作戏。要迷惑袁世凯,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蔡松坡自然也得醇酒妇人,虚与委蛇一番。”
罗觉蟾笑道:“我看那女孩子,倒是不错。”
黎威士也笑道:“你看哪个女孩子,不都是不错?只是我却不明白,你怎么到今天还是光棍一条?”
罗觉蟾大怒:“黎威士,揭人不揭短,你给我闭嘴!”
虽是答应了黎威士保护蔡锷一事,但并非贴身保护,而是在有需要时再出手,因此罗觉蟾这些天过得还是颇为悠哉。范柏舟赠的那药极好,他虽被曾玉函打得吐血,过了几天也就痊愈。这几天里,他还和邓世英交上了朋友,这一大一小,没事就在京城闲逛,觅些美食来吃。
邓世英的家教虽然严格,但范柏舟只要他完成当日功课,并说明今日所去何地之后,并不再干涉。
这一晚,罗觉蟾带邓世英去了大酒缸,这并不是上等人来的酒店,外表看着粗陋,食物也平常。邓世英从未来过这等地方,很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罗觉蟾自不会买酒给小孩,他来到外面的小摊上,要了两碗馄饨。
南方也有馄饨,称为云吞,邓世英尝了一口,这与他过去吃过的大不相同,一个馄饨里只一点点的肉馅儿,若是饿了要解馋,那是绝对不够的,但汤却是猪骨头熬出来的,加了紫菜、虾皮、陈醋还有辣油,喝上一口,那真是鲜香酸辣,兼而有之。邓世英连连叫好。
罗觉蟾自己要了酒,配着馄饨慢慢喝。大酒缸的伙计笑着说:“拿馄饨汤下酒,十三爷您真是头一份!”又说,“十三爷您可有年头没来啦,先前您带来的那几个朋友,都还好吧?”
罗觉蟾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都好,都好着哪!”
伙计笑道:“那就好!”说着,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邓世英吃完一碗馄饨,一眼瞥到罗觉蟾手里的酒,不由道:“罗叔叔,莫要喝冷酒,日后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这是家里的老人常对他说的话,他一顺口就说了出来,说完方觉不对,不由红了脸。
罗觉蟾并不介意,笑道:“拉不得弓不要紧,扣得动扳机就好。”又笑问邓世英,“世英,我说一件事,范兄并不是你的生父吧。”
他忽然提到这个,邓世英有些惊讶,点了点头:“罗叔叔你怎样看出来的?”
罗觉蟾笑道:“我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点小事,如何瞒我。”
邓世英也笑了,他这几天听惯了这位罗叔叔的胡扯,不甚在意,道:“阿爹是我义父,我的亲生父母在我三岁时过世了,阿爹便收养了我,我只当他是我亲生父亲一般。”
罗觉蟾点头道:“果然,你父母的名讳,可是邓元一与张阮?”
邓世英听到父母名字,忙起身道:“正是,是阿爹告诉罗叔叔的?”
罗觉蟾没有回答,他看向大酒缸里一处,随即笑道:“你想不想再喝一碗馄饨?”
邓世英忙道:“自然!”便拿了钱去买馄饨。罗觉蟾却起身,向一个女子走过去:“好巧,凤仙姑娘你也在这里?”
那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穿一身水红色的衣衫,鬓插珠花,腕带金镶玉的镯子,这一身打扮虽然富丽,却不是良家女子的装束。但她的一双眼睛生得不俗,令人见了,便可忽略她的身份。
那女子也起身笑道:“原来是罗先生。”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陕西巷里初逢,为蔡锷一手捧红的小凤仙。
罗觉蟾笑道:“凤仙姑娘好兴致,也到这里来喝酒?”
小凤仙笑道:“并不是喝酒,只因我想念这里的馄饨,便央了都督,来这里喝上一碗。”
罗觉蟾转头看去,果然在馄饨摊子那边,看到一个瘦长个子的熟悉身影,想那蔡锷何等身份,竟亲自为一个女子做这等事,这份情感,也是浓厚得很了。他不由调笑:“姑娘好福气。”
小凤仙却落落大方:“罗先生说笑了。倒是我要先行谢过罗先生,都督的安危,就拜托您了。”
蔡锷被罗觉蟾、范柏舟二人保护一事十分机密,罗觉蟾实在没想到蔡锷竟然连此事也告诉了她,不由道:“看来,蔡松坡是真要盖一所金屋了。”
这“金屋藏娇”的典故,小凤仙在戏词里是见过的,也晓得其中的意思。她正了颜色,道:“这岂是敢当的,我敬都督,愿意助他,只为两件事。一则,我认他是个英雄;二则,他认我是个知音。”
这两句话听得罗觉蟾心中一震,他慢慢咀嚼了半晌,忽地笑道:“我晓得了,凤仙姑娘,你们……先回去吧。”
这句话转得甚奇,小凤仙不解,罗觉蟾一指另一处,低声道:“曾九来了。”
小凤仙一凛,她既知罗觉蟾保护蔡锷一事,自然也晓得曾九为何人,忙悄悄地起身,去寻蔡锷。
罗觉蟾一直等到那两人离开了大酒缸,这才出一口气,想起邓世英半天都没有回来,暗叫不好,又听远处声声喧哗,抬头一看,正是曾玉函与一个矮小人影追逐,可不正是邓世英。
他只气得肚里大骂,心说这曾玉函真不是个东西,一个小孩子,你竟与他纠缠不休。
殊不知,这事儿,还真怨不得曾玉函。
当臼里罗觉蟾与曾玉函打斗的缘由,邓世英是知道的,他年纪虽小,却也有个善恶的观念,对这曾玉函极为鄙视。骤然遇到了他,小孩子便使起坏来,有意脚下一绊,把一碗馄饨都扣到了曾玉函的身上。
曾玉函幼年时极贫困,家中又肮脏,因此成人之后,反而多了个好美服,又好洁净的毛病。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崭新的葱绿缎子长衫,这一碗馄饨汤水淋漓地一浇,哪还能看?他一时间火大至极,决定捉住这小恶客好好教训一顿,没想一动上手,才发现这小孩子竟然是前番自己与罗觉蟾决斗时出来搅局的那人,这一下新仇旧恨合在一起,只想把这小混蛋宰了。
邓世英当日里和曾玉函动手,是占了个偷袭的便宜,他毕竟年纪尚小,论到实打实的武功,还是有所不及。交手数招,他打中了曾玉函的腿弯,自己后背却也被敲了一下。这一下甚是疼痛,邓世英一看不好,转身就跑。
曾玉函在大庭广众下被他敲了一记,自觉更是丢人,跟在后面就追,周围人等都知道曾九的凶名,谁敢阻拦。就在这时,忽有一个人跳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人一身西式装扮,襟上挂了个金壳怀表,正是罗觉蟾。他上前来把邓世英护在身后,一伸手,就把腰间的枪抽了出来。
曾玉函也怔了,就算是他,这几年在北京城里随便横着走,但总没有当众开枪的道理。罗觉蟾冷笑着道:“往前走啊!你往前再走一步,我就开一枪!”
周围人等一看有枪,纷纷走开了,只远远地围上一个圈子,却还要看热闹。罗觉蟾低声道:“世英,你快点走!”
邓世英年纪虽小,却颇有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英雄气概,摇头道:“我不走,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罗觉蟾道:“你去找你爹!咱们俩加一起也打不过这人不是!”其实这话也是敷衍,等邓世英真回去把范柏舟找过来,十个罗觉蟾也被打死了。但邓世英年小,却没想到这点,忙道:“好!”一溜烟便跑了。
曾玉函大怒,一伸手也把枪抄了出来,道:“溥岑,你当我不敢开枪?”
罗觉蟾却把枪一收,笑道:“你敢,我不敢。有本事,咱们拳脚上见个高低。”这周遭都是人,子弹上,却没有长眼睛。
曾玉函冷笑数声,若说到拳脚功夫,如今的他比之罗觉蟾,可要强得太多,上前便是一拳。
这一拳速度奇快,按理来说,罗觉蟾绝对没有避过的可能,没想到罗觉蟾手腕一翻,从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一闪,不知怎么竟然躲过了这一拳。随即反手一指,正戳到曾玉函手腕上,疼得他“啊”了一声。
这一招,却是当年罗觉蟾在汉口时,自惊鸿道人那里学来的,端的是巧妙至极,就连当年上海滩上的聂神通,也没能奈何得了他,无奈他也只会这点。曾玉函气得大叫,连环两掌又劈了下来。
这两掌真劈下来,罗觉蟾却是绝对落不到好的,就在这时,一双修长的手掌一错一合,轻描淡写便将曾玉函的两掌化解。又一推,巧妙地把罗觉蟾挡到了身后。罗觉蟾看着身前人,十分诧异:“范兄?”
陆
来人正是范柏舟,他一身艾绿的长衫,在月下透着清凌凌的翠意,虽然曾玉函穿的也是绿色,但两人这么一站,这风度气质,相差实是天渊之别。
邓世英就站在他身后,范柏舟朝曾玉函拱了拱手:“这位曾九兄,闻说犬子无礼,污了您的衣服,这里有些许银钱,且做赔偿。”
他一摊手,亮出厚厚的一叠银元,四下看热闹的人都是惊叹,这些银元,就是再买几件衣服,也已够了。
曾玉函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如何够,至少要十倍。”
范柏舟声色不动,应声丢出一个钱袋,曾玉函伸手抄住,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条金子,面上不由变幻不定。他起先那句话,不过是故意刁难,没想到面前这个人竟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
曾玉函心胸狭窄,对邓世英仍是记恨,但方才自己那句话已经撂下,若当众反悔,未免太失面子,正在犹疑之时,却听范柏舟平平静静道:“这金钱的纠葛既已解决,我们便该解决一下其他的纠葛了。”
“什么?”
“伤我友人,是为一;伤吾子,是为二。”范柏舟一撩袍角,“动手吧。”
曾玉函没想这人说打就打,却也合了他的性子。但他也是有眼力、有见识的人,看出这书生模样的人定是一个高手。又想到邓世英那专打人关节的手法,心中更加了三分防备。
二人对峙,曾玉函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掌连环击出,这两掌非但速度奇快,力道亦是不小,更难得的是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没想到范柏舟右手轻探,轻易便看出了他这双掌来势,反向他肘关节打去。这手法与邓世英如出一辙,却要老辣许多。曾玉函怎能被他打中,双掌一错,后退一步,改向范柏舟小腹打去。
这次两掌,明面上是朝着范柏舟小腹,其实只有一掌是实,另一掌却是虚招,他做好准备,待到范柏舟再打他关节,这一掌就打范柏舟手腕。没想范柏舟竟似看透他的来路一般,一招就袭向他出虚招的那只手。曾玉函忙往后退,顺势一脚踢出。却被范柏舟双手一拧一拆,要不是他退得快,这只脚就要废掉。
这三招过后,曾玉函晓得,自己若不拿出看家的本事,怕是不成了。他活动一下脚腕,幸而虽然酸痛,到底没有伤到要害。双掌交错,脚下的步伐却如飙风一般,飞速交错移动,让人难以辨清他的方向,罗觉蟾在后面看得分明,叫道:“玉碎连环步!”
这一声声音不小,其实便是叫给范柏舟听的。范柏舟听了,眉锋一凛。
这套步法的妙处,在于它进退莫测,令人难以捉摸,曾玉函又刻意引着范柏舟往大酒缸里面走。酒馆里桌椅许多,本来是行走不易,但对曾玉函来说正是得其所哉,方寸之间正适合他这套步法。然而范柏舟却丧失了原来的优势,试想擒拿关节要的就是一个精准,如今多了许多阻碍,还如何打?
曾玉函自觉占了上风,他衣服反正已污了,索性不在乎起来,看着范柏舟衣履整洁便不顺眼,一边打,杯盘碗筷不住地向范柏舟身上丢过去。
范柏舟皱了皱眉,也不答言。但这许多杯碗,却也没有一个丢到他身上。邓世英在一边看了,大怒:“这人真是龌蹉!”但他虽然恼怒,却没有半点担忧的样子,显然是对父亲十分信任。罗觉蟾在一边看了觉得有趣,携了他的手问道:“小世英,你看是谁赢?”
邓世英觉得这问题问得十分好笑:“这还用问,自然是阿爹。”这并不是基于武学的判断,而是一种纯粹的信任。罗觉蟾笑笑,也不答话,只拉着邓世英又退一步,一直混到人群里。他想得清楚,就算实在不行,自己到时在人群里抽冷子一枪,撂倒曾玉函也就罢了。
这时曾玉函咄咄逼人之势更甚,他两掌将范柏舟逼到死角,身前身后都是桌子,自觉下一招,对方无论如何也没有避开的可能,这才一掌向范柏舟天灵劈下,喝道:“受死!”
这自觉必中的一招,却在未至一半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曾玉函只觉双手手腕一痛,竟是同时被人卸下了关节!他惨叫出声,范柏舟冷淡道:“从头看上一遍,这玉碎连环步自有独到之处,但你练得却也平平。”原来他一直与曾玉函拖延良久,不过是为了验证玉碎连环步这步法而已。
下一刻,范柏舟双手加劲,他知晓曾玉函曾做下的恶事,又知他是刺探蔡锷的盗匪,便有心借此机会,废掉曾九一双手。未想手上劲力未吐,忽觉身后一阵寒意迫人,他心念方转,两条手臂便似从天而降,直压下来,他只得放弃前招,凝力于臂,四条手臂相交,范柏舟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倒退了两步。
范柏舟抬头一看,只见面前好一条大汉,国字脸,堂堂的相貌,但眉梢眼角之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血腥嗜杀之气,一个名字从他脑中晃过:“曾头市?”
与此同时,罗觉蟾也拍了一下大腿:“原来如此!”因这时曾头市与曾玉函站在一处,他方发现,这两人的眉眼竟然颇为相似,只是一个方脸,一个尖脸,气质又截然不同,故而让人难以联想到一起。他从前听说过,这曾头市也是贫苦出身,被父母卖后流落江湖学了一身武功,不由暗想:这曾头市的“曾”莫非并不是绰号,而是他的本姓?难怪他对曾玉函这般维护……
他心里想着,那边曾头市与范柏舟二人可已交上了手。曾头市并不用那些繁琐的步伐,一拳朝着范柏舟就打了过去。范柏舟伸手去拿他关节,曾头市将双臂一展,改为一个“双风贯耳”,直击范柏舟的太阳穴。范柏舟收回前招,去擒拿他双腕穴道,未想触碰到穴道,竟如触碰到一块岩石,他心中暗惊,心道这人硬功好生了得!但此刻变招已然不及,索性一脚踢出,曾头市双臂后撤,也是一脚还击,两条腿别在一起,就此成了个僵持之局。
这几招以快打快,兔起鹘落,全是硬碰硬的招式。而僵持片刻后,也都发现对方并非易与之辈,先收回腿的,居然是曾头市。他向后招呼曾玉函:“走!”
曾玉函甚是不忿,道:“大哥!你不知这几个人……”
这句话自然是把范柏舟、罗觉蟾、邓世英几个人都包括进去了,曾头市却道:“你不要耽误了今晚的大事!”说罢面沉似水。
说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曾玉函听了这句话,犹豫了片刻,竟然真的就随着曾头市走了。待两人走后,罗觉蟾与邓世英走上前来,邓世英还朝着曾头市的背影扮鬼脸,笑道:“算你识相,不然定被阿爹打翻。”
范柏舟咳嗽两声,道:“不可妄言,这个曾头市,果然不同凡响。”
罗觉蟾笑道:“难不成比范兄还要高明?”
范柏舟正色道:“我并不能保证一定胜过他。”
邓世英从来对父亲无条件信任,虽然范柏舟这般说,他不过当父亲谦逊,便嘻笑道:“我却不信,阿爹要是拿了家传那削铁如泥的西风剑,自然就可以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对了,阿爹,今晚这般巧,怎么你也来了这里?”
范柏舟也不答话,但与他同来的还有那老管事,老管事比范柏舟尚要大上一辈,论感情,也是极深厚的,忍不住便道:“少爷你有所不知,老爷因担心你,又不愿与你一同出来扫了你的兴致,故而你每天出来时,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今日因见这里似发生了事情,才过来的,你还当是凑巧呢!”
范柏舟斥道:“多话。”刚说到这里,罗觉蟾忽然“啊”了一声,直跳起来,吓了几个人一跳。邓世英拍着胸口:“罗叔叔,你是怎样?”
罗觉蟾不及和这小孩分说,先将范柏舟拉到一旁:“范兄,曾头市临走时,和曾玉函说什么话来着!”
那一句话,范柏舟听得比罗觉蟾更加清晰,当时他挂心世英安危,并未多想,此时罗觉蟾再一提,不由脸色一变。罗觉蟾道:“这两人此刻,还有什么大事?又是什么大事,能让桀骜如曾九也住了手?范兄,我只怕他们今晚,对蔡松坡要有所行动!”
范柏舟也是一惊,道:“莫非是刺杀?那个曾头市,可实在厉害。”
罗觉蟾摇头道:“不然。一则,先前黎威士那家伙便说,二曾的目的在于刺探;二则,袁世凯对蔡松坡目前不过是怀疑,还存着利用的心思。照我看,刺探蔡松坡行动的可能性更大些,我再大胆猜测一句,说不定今晚蔡松坡是要见什么人,多半袁世凯那边又收到了些消息,不然,怎会平白无故地派人出来?”
他侃侃而谈,范柏舟也觉有理,论到武功,十个罗觉蟾也抵不上一个范柏舟;但论到这些,范柏舟就远不如罗觉蟾了。范柏舟便问:“依罗兄之见,应当如何?”
罗觉蟾道:“我刚刚才见到蔡松坡和小凤仙,依我看,他们就在陕西巷里谈事的可能性不小。范兄你对那里不熟,就由我去陕西巷看上一看。但话说回来,我这不过是一种猜测,因而与此同时,范兄去黎威士那里,蔡松坡有什么动向,我想他多半知道。”
范柏舟点头道:“好,就这样办。”他转头又向老管事道,“你先送少爷回家。”便匆匆走了。
这一边,罗觉蟾急忙赶到陕西巷,他在这里,门路可谓十分之熟,直接就去敲了小凤仙的门。那女子开门时颇为惊讶,但房中确实并无他人。罗觉蟾没想这次自己居然猜错,忙问:“蔡松坡呢?”
小凤仙已收敛起面上惊讶的情绪,道:“都督今晚回家有事。”
罗觉蟾“哎呀”了一声,他实在没想到蔡锷这次竞选了在家中谈话,可他念头转得也快,便笑道:“有件事,你肯不肯帮你家都督?我先说清楚,这事儿不那么容易,须是个聪明女子方能做的。”
小凤仙看他面上笑意,也笑道:“小凤不敢自诩聪明,但十三爷有什么吩咐,小凤自认也做得来。”
这话,也说得是极满了。罗觉蟾看着她笑:“别人说这话,我定当他吹牛,可你不同。走,跟我出趟门吧。”
小凤仙一笑,坐到妆台前,细细打扮了一番,襟上别了一枝茉莉便出了门,竟不问罗觉蟾去往何处。
罗觉蟾、范柏舟这边忙碌一通,另一端,邓世英却很是不乐意。他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父亲匆匆忙忙就走了,竟然不顾自己,也未曾嘱咐自己一句话。他一步三晃地在街上闲走,竟然连街边的小吃都没有多看上一眼。
老管事便劝道:“小少爷,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老爷惦念。”
邓世英嘟囔道:“知道了。”便向前走,一打眼却见街边有一个人影甚是眼熟,仔细想想,可不是他们在餐馆初逢罗觉蟾那日,自称青面兽杨志,又被自己揍了一顿的混混?
他上前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一上前,其实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那青面兽一回头,见到是那日里让自己大失面子的小孩,不由大怒:“是你这小……”
他有心想要大骂一顿,但这小孩的本事,实在是在自己之上,旁边又有一个成人,说不定功夫比那小孩还高,只得忍气吞声,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邓世英却“哼”了一声:“怎么,你不服?”
青面兽毕竟是个混混出身,不能失了口上的便宜,你让他说一句“服了”,那是决不可能的,便喝道:“不服!”
邓世英笑道:“不服正好。”便上前又将那青面兽教训了一顿,直到老管事再三劝阻,这才住手回家。
青面兽看着邓世英背影,只恨得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子等着,我虽功夫不及你,却终究要报复回来!”
柒
罗觉蟾虽料错了一件事,但大体的方向是没有错的,果然这一晚的二更天,曾头市与曾玉函两人一同到了蔡锷的家里。
他二人受了袁世凯的密令,道是闻得今夜里蔡锷府上要议论叛逆大事,着令二人前去探听,立时回报。
曾玉函十分积极,心头雀跃,他虽然在北京城里名气不小,但毕竟是在市井里混,这都督的名号倒退上几年,可不也相当于一个将军了?这般想着,他与曾头市来到蔡锷的寓所门前,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曾头市看他一张脸都兴奋得发白,便提醒道:“你且小心些,这毕竟是当过大将军的人,万一他府上有今日咱们见到那样的高手,可就难办。”
他提到范柏舟,曾玉函不禁也冷静了几分,两人翻墙而入,眼见这蔡都督的府邸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不由都在心里赞美。又见这里面颇有一些护院军士,虽然看着有些剽悍,但脚底生尘,走路带风,都不像是有功夫的人,才放下心来。
眼见房屋众多,曾玉函向曾头市道:“大哥,鼓儿词上都说,议事要在书房,咱们是不是也去书房看看?”
曾头市觉得有理,他思量一番:“读书当找安静的地方,咱们去角落看看。”
果然两人走了一遍,便在西侧看到一个独立的小院,外面有两棵大树正可作为遮蔽,两人纵身上树。此刻天热,一扇窗户推开了,可见到里面一面墙的书架,堆了许多书籍。曾玉函不由咋舌:“这许多书,亏他怎样看完的!”
曾头市拉他一把,曾玉函便不再讲话,只见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立,这个人瘦长的个子,站得标枪一样笔直,虽然是个背影,却有不同寻常的气势。虽未见到正脸,曾头市已在心中猜测,这莫非就是那蔡都督?
在他对面,又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和他对面而立,因此看得分明,这个人气质庄重,穿锦缎的长衫,一见可知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听这人道:“方才你说的那事……”
背对那人便道:“此事事关重大,先生万万不可泄露一字半句。先生您可否答允我?”
那气质庄重的人犹疑道:“虽然你说得确实,但我总要思量一番。”
背对那人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您若再等,可就晚了啊!”
那气质庄重的人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思量,终于道:“也罢,我便答应你,只是这件事,你万不得告诉旁人。”
背对那人便道:“这个自然,这事关系到我的性命,怎能对外去说。”说到这句话时,他似乎是情绪激动,便走了两步,这一走,二曾看到他侧脸轮廓,两人都是见过蔡锷照片的,心中大喜,这人可不正是蔡松坡。
蔡锷又道:“这件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就说是和我性命相关也不为过,您也一定要保守秘密。”这句话,他不是向那个气质庄重的人说的,而是说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这人坐在阴影里,一顶礼帽半遮住他面孔,只露出个尖尖的下颌。那人听蔡锷这般说,便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二曾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分说。这时只听那气质庄重的人道:“这件事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那咱们便详详细细地彻夜长谈一番,松坡,你这府上的用人越发不恭了,怎么都不送茶来?”
蔡锷便把窗子打开,大声叱喝了一句。下面的人听了,急忙答应,一拨拨人流水般送点心、茶水、热毛巾来,二曾一看人多眼乱,赶快窥了个时机,离开了蔡府。
这回去的路上,两人施展轻功,速度是极快的,曾玉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哥,你听那几人谈话的意思,必是在讲要推翻袁大总统的大事,他们又说要彻夜长谈,这正是极好的机会,咱们回去告诉了大总统把他们捉拿回来,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想想又道,“等将来大总统登了基,咱们说不定也捞一个将军做做,那可是多美。”
曾头市没有答话,曾玉函也没留意,兴致勃勃又道:“当初我从北京城里逃出来,就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没想竟能遇到大哥你。你说谁能想到,咱家的几个兄弟里,就你一个还活着?大哥你被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可咱兄弟还能见面,这就是运气。我遇见你,是运气;从你那儿学武,不再受人欺负,也是运气;我能搭上大总统的人,给大总统做事,那更是运气!咱们的红运还没到头,以后一定越走越旺!大哥,你说是不是!”
在他说话的时候,曾头市一直没开口,直到曾玉函说到这里,方才道:“你欢喜便好。”
有人以为,少年时缺些什么,成年之后,就变本加厉地渴求这种物事。纵是江湖上的大盗亦不例外,例如曾玉函少年贫困,成年后便好美服权势;曾头市自小被卖,因而极疼自己唯一的亲人。
夜半三更,蔡锷的府上又来了一群人。 .
打头的是袁世凯一个姓梁的心腹,这人的身份极有意思,若说跟随袁世凯的年头,那是极久的,专帮袁世凯处理一些机密的事,袁世凯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这人的地位重要。但他的官职并不算高,众人平时也多以“梁副官”称之。袁世凯派这样一个人出来,为的就是事有危急的时候,这梁副官可以调动许多力量;但万一蔡锷并没有什么事,那不过是个身份较低的副官不懂事,袁世凯教训起来方便。蔡锷一个做过都督的人,也不好和一个小人物计较。
从这人选看来,袁世凯对蔡锷,到底还是抱有希望的,与此同时,曾玉函也随着这梁副官一同前来,曾头市因袁世凯放心不下,便把他留下了。
梁副官派几个身手好的人,连同曾玉函一起,先翻墙去到书房那里包围上,免得里面的人跑了。他自己则假装斯文,上前敲门。
三更半夜,这门敲了半天才有人应答,应答的人心情自然也不好,只是刚开口骂了一声,梁副官便不冷不热地道:“我们是大总统手下的人,有要紧的事儿,见你们主人。”他这话说得讲究,并没有用蔡锷的官称,而只是用“你们主人”这样不成不淡的称呼,须知袁世凯把蔡锷调到京里,固然是防他,可也有拉拢的意思,怎会这般言语?故而门里那人一听便听出不对,匆匆入内禀告。
为时不久,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便走了出来,见到梁副官验了手令,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茶水点心备得十分周到,又塞过一块玉佩。他越这般行事,梁副官越是怀疑,正在这时,只见曾玉函匆匆走了回来,附在梁副官耳边道:“人都在里面,一个没少,外面弟兄们守着,您且放心!”
梁副官甚喜,拍一拍他肩头道:“你是个会做事的,回头来,大总统必升你的官!”曾玉函只笑得见牙不见眼,道:“那是,那是。”
他也是乐极了,竟说出这么句话来。梁副官看他一眼,便有些不喜,但这个时候大事为重,便向那管事道:“听说你主人今天晚上,会见了些客人,这客人也正是大总统要见的,便带我去看看吧!”说着也不等答言,直接便向书房的方向走过去。那管事忙拦阻:“梁副官您且等等,那里不能去!”但他一来不敢用力拦,二来也是拦不住,只好由着这些人横冲直撞地往里面走,眼看就要到书房门前。
书房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蔡锷瘦长的个子出现在门口,很不耐烦地道:“我不是告诉你们不要过来……”话说到一半,看到梁副官和他身后诸人,不由愕然。
梁副官出身使然,最擅察言观色,他看蔡锷的脸上,虽然有惊,却无惧,认真说来,倒像是又羞又恼的意思,蔡锷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梁副官还没说话,就听房里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蔡松坡,八大胡同里的红姐儿我见多了,那小凤仙算什么?要不是你捧,她也能红?老鸨管你要一万块,那是真真切切的狮子大开口!我早与你说了,两干块赎身,一万三你在外面赁个小房子,黎威士借你一万五妥妥的,你怎就不信?”
这人一口极流利清脆的京片子,一段话说下来,连个停顿都不打,众人都听得分明,蔡锷的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恨恨地一跺脚:“罗十三,你且闭嘴!”
一个人一推门便走了出来,一只手里拿着司的克,一只手里转了个礼帽,嘴上还叼着象牙烟嘴,眉眼虽细致,却是煞白的一张脸,正是纨绔子弟的神气。梁副官还真识得这个人,心里暗道:怎么是他?
罗觉蟾虽然曾帮助革命党,但他从不肯加入。革命党内部的人知道他的功劳,但如袁副官这等人,虽然也晓得他是为革命党做过一些事的,但对他更多的印象则停留在这人的身份和他的浪荡上。这样一个人,做些闲事是可以的,怎会参与到反对袁世凯这样的大事上?又听了他方才的一番话,心里便已生了怀疑。
罗觉蟾看了是他,也不在乎,又向蔡锷道:“你既请我帮忙谋划赎身的事,又怎么不能和人讲了?这是把我看成见不得人的人了?十三爷丢不起这个人!”
这般说着,又一个人打里面出来,劝阻道:“罗觉蟾你便少说一句,毕竟凤仙姑娘已经……”刚说到这里,一眼见到外面这许多人,也噤声了,一脸的尴尬,咳嗽一声,“哦,梁副官……”
这个人梁副官也认识,原是当过教育次长的,后来下野了,名叫黎威士,与袁世凯并非一路人。若今晚单他一个和蔡锷密谈,是有可疑之处的。但先有一个罗觉蟾在,又说了什么凤仙姑娘,这事儿看着,也不确实。再说,据先前密报,蔡锷是要与他的老师梁启超,另有其他几个人一同密谈,怎的今晚一个不见?
梁副官心里虽这样想,但他是个周密的人,便道:“原来黎次长也在这里,不知里面还有什么人?”便两步踏入书房,只见里面空空荡荡,他又想或者会有什么文件,一看桌子上果然反扣了一张纸,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张借据,写的是蔡锷向黎威士借款两万块,那墨迹还新鲜着。再看蔡锷的表情,那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黎威士家中豪富,这也是众人都知道的。而蔡锷迷恋陕西巷里一个叫小凤仙的女子,却也是梁副官一早知道的事情。他联系之前的话语,心里已有了结论,冷冷扫了曾玉函一眼,低声骂道:“废物!”
曾玉函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争辩道:“我明明听得他们在里面争论,说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不可泄露一句……”
罗觉蟾手里把玩着象牙烟嘴,走到曾玉函身边看着他,冷冷淡淡地一笑:“你家偷摸纳个小老婆,还敲锣打鼓地满街告去?蔡松坡要管黎威士借钱赎人,这事瞒着他家里,怎么往外说?”
曾玉函怒道:“那又说什么事关性命!”
“废话,蔡松坡把小凤仙看得比命还重,不是事关性命又是怎样?”
一旁的蔡锷直窘得满脸通红,连连喝道:“别说了!”
曾玉函却只有更气,他又想到一句话,自觉是找到了把柄,喝道:“那当时你们又说什么事态紧急,箭在……箭在弦上……给个女子赎身,何时不能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一出,罗觉蟾果然就不说话了,蔡锷也紧张起来,梁副官精神一振,直勾勾地看着这几人。
曾玉函看的却是罗觉蟾,却见他眼神飘忽,偶然一瞥,却是向书房东侧看去。这两人少年相识,彼此可谓熟悉,曾玉函心中暗想,这其中必有问题,仔细看东侧墙壁,那里似乎并无异样。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从外面看去,这书房占地不小,怎么这内里面积并不大?便上前几步,着手用力一推,那里果然是一处门户!
蔡锷忙在后面叫道:“不可!”却已晚了,曾玉函向里面张望,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影,叫道:“什么人在里面?”
一个女子大哭着跑了出来,面上脂粉凌乱,直扑到蔡锷怀里:“莫不是妈妈要提我回去!我偷跑出来,全是一心仰慕都督,妈妈抓我回去必把我打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女子的哭声尖利,又在半夜,哭得让众人脑仁疼。罗觉蟾摊摊手:“现在明白了?人都跑出来了,能不急吗?只是蔡大都督的面子,从此可是一扫而光了啊,啊啊……”
他还拖起了戏腔,梁副官气得头疼,正要叱喝一声曾玉函,却听身后一个年老女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你竟然把个窑姐儿弄家里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丫环搀扶着一个年老女子,正是蔡锷之母,旁边还有个低眉敛目的中年女子,却是蔡锷的夫人刘侠贞。原来这里闹得太厉害,将她们也惊动了出来。
小凤仙一见人来,悲悲切切哭得更凶:“都督,都督,您可不能丢下我啊……”
蔡母气得一顿拐杖:“这是个什么作势!”
蔡锷见爱姬哭得梨花带雨,又要在众人面前争面子,便道:“这个女子已为我跑了出来,我非纳她不可!”
刘侠贞随即跪下:“母亲,夫君既这般说,自是嫌我无用,我便求去了吧!”
眼见这里闹得一塌糊涂,梁副官尴尬得紧,正要找个借口离开,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跑来。她打扮得也甚体面,是个贴身大丫环的样子,方到面前就道:“老夫人,不好了,您放在抽屉里那支传家宝,镶红宝石的白玉钗,竟不见了!”
蔡母大怒:“怎会不见,是何时不见的?”
那大丫环道:“晚饭前我和阿繁检点首饰箱,原还有的。因方才听得院子里嘈杂,我不放心,去查点首饰,才发现竟不见了!”
蔡母手指颤抖,直指着蔡锷,“定是你这孽子!拿传家宝去讨好窑姐儿,你、你……”
蔡锷甚是委屈:“母亲,我并未做此事,你看凤仙的头上身上,也并没有啊。”
这时是夏日,衣衫轻薄,那大丫环也不客气,上前看了一番,道:“确实没有,只这……”
罗觉蟾忽然开口道:“既不是蔡松坡拿的,说不定就是今晚这些外人,梁副官,会不会是你手下的弟兄手脚不稳?”
梁副官忙赔笑道:“自然没有这事。”
罗觉蟾皮笑肉不笑:“有没有的,不如先搜搜看,也解除了大家的嫌疑不是?”
这一晚,梁副官自知已是大大得罪了蔡锷,而这蔡锷,说不定大总统日后还是要用的,少不得要留些脸面,只得道:“也好。”
这一番搜检,众人身上都没搜出什么,最后搜到曾玉函身上,他只见罗觉蟾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心中不解,而搜他那兵士的眼神却是一变:“这……”
在曾九衣袋中,赫然正是一支珠光熠熠的红宝白玉钗。
捌
那一夜之后,九门通缉大盗曾玉函,罪名乃是盗窃蔡都督家中重宝,更有暴起伤人之事。
那晚,袁世凯只当自己果然是错疑了蔡锷,为了拉拢人心,自然要对盗宝的曾玉函严加惩治。然而曾玉函哪是肯束手就擒之人,他连伤了两个士兵,翻墙就走,罗觉蟾在后面“砰”地开了一枪,到底因曾玉函动作太快,只伤了他左臂。
曾头市听得这消息,自袁世凯的大总统府里逃了出来。他虽想去找曾玉函,但他自己这时也被列上了捉拿的名单,限制良多,反而是在三天后,罗觉蟾较他快了一步。
罗觉蟾在北京城里混了这些年,三教九流里都有朋友,到底被他查到了曾玉函的行踪。而曾玉函为人桀骜刻薄,人缘极差,故而愿意包涵他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告知罗觉蟾的那人道:“十三爷,曾九藏在一个卖糖人儿的家里,他身上也带了伤,想是趁着日头下山的时候,准备出城门呢!”
罗觉蟾便问:“他打算出哪个门?”
那人道:“那住处离东直门最近,多是东直门。”
罗觉蟾一笑,拿了五块大洋塞到那人手里,径直就去找梁副官,告知他这一消息。
梁副官这时对他的态度自是客气得多,又听了这件事,自然十分感谢。罗觉蟾便提出,要和他一同去,梁副官也应了。
梁副官点了一队士兵,守在东直门的附近。就在夕阳映红,满天皆赤的时候,有一个戴着大草帽,卷着裤脚的人从远处走过来。
这人身上都是泥巴,还挑了个扁担,看着就是普通的庄稼人模样。罗觉蟾不住冷笑,梁副官奇道:“怎么?”
罗觉蟾笑道:“你看多么有趣,这样一个喜欢洁净的人,竟也弄成了这样子。”
梁副官先前并没认出这人是谁,罗党蟾这样一说,仔细辨认那人身形,才发现这人竟真是曾玉函,暗想自己应这罗觉蟾来真是对了,就要向身后吆喝,却被罗觉蟾按住,道:“这个曾九,枪法是极好的,现在也不知他身上还有枪没有,贸然一上,让他伤了弟兄们,可不大好。”
莫说梁副官身后的士兵听了这番话甚是感念,就是梁副官自己,也想到自己是一个打头的人,若自己也中了一枪,可甚是不妙,便道:“罗先生有何主张?”
罗觉蟾笑道:“主张是不敢,在下呢,也是懂一些枪法的,不如我们先让他过去,就在他即将过城门,警惕最低的时候,我抽冷子给他来上一枪,撂倒了他。就算我枪法不准,到时您一声令下,把城门一关,他也飞不出去。”
梁副官一听,这法子保险又牢靠,又想起前几天晚上罗觉蟾那一枪,只怕比自己手下这些人都要高明些,便应了。一群人都不作声,只静静候着。
罗觉蟾又往前几步,细看曾玉函的身形,只见他除了左臂活动不便,脚步也是一拖一拖的,显然经过这些天的追捕,他也受了些伤,罗觉蟾不由微微一笑。
就在曾玉函即将接近城门的时候,罗觉蟾抽枪在手,这时他二人距离不远,曾玉函又全无防备,正是大好时机。罗觉蟾却没有如之前所说,一枪将其撂倒。反而“啪啪啪啪”,连开四枪。
前两枪射的是曾玉函双脚,后两枪射的则是曾玉函双腕。
曾玉函四肢被废,瘫倒在尘土之中,就在自己即将脱险的时候被人开了黑枪,这时的心情,实在也是可想而知。他勉强抬起头,只见一双擦拭得十分光洁的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
熟悉又可恶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从他头顶传来:“怕你当个冤死鬼,废了你手足的人是我,有本事,进了阴间再来找我。”
那人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日后,大盗曾玉函被当众枪决,众人皆瞩目。
也是在同一日,蔡锷私下里见了罗觉蟾与黎威土:“多谢……”
书房那一夜种种行为,不过是蔡家与小凤仙联合做的一场戏而已。唯有反诬曾玉函一事,是罗觉蟾额外加的戏码。那支白玉钗亦是他靠近曾玉函时,偷偷放在曾玉函口袋里的,莫看罗觉蟾功夫不成,做这些事情,却最为拿手。
黎威士笑道:“何必客气,只是有一点,老夫人和尊夫人可要尽快出京了。”
蔡锷正色道:“我打算在这几天,索性住进陕西巷里。”
黎威士一怔,随即叹服:“只是难为了……唉!”
蔡锷这一举动,正是蔡母与蔡夫人愤然离京的大好借口。自然,他的声名也被极大破坏,袁世凯原想用他,一见蔡锷这般沉迷女色,也少了几分心思。
罗觉蟾没怎么参与这两人的交谈,他听了一会儿也就告辞,溜达到了范柏舟的府上。
范柏舟正在教邓世英练字,罗觉蟾进来看了一会儿,笑道:“你们父子好兴致。”又向邓世英道,“我有点事儿找你阿爹,晚上请你吃沙琪玛怎样?”
这贿赂也够明目张胆的了,邓世英还真就跳跳蹦蹦地走了。范柏舟放下笔,看着他的背影失笑,转头问道:“罗兄何事?”
“来告诉你一声。”罗觉蟾毫不客气地找了把最舒服的椅子一坐,“曾九已经死了,曾头市逃了。我猜袁世凯也不会怎样认真追他,毕竟袁世凯杀曾九也是迫于无奈。因此来提醒你一句,他虽然未必会特地来找你麻烦,但万一日后遇上,还是小心。”有一句话他没说,曾头市倒是特别说过要找四个人的麻烦,而且不死不休,其中打折曾玉函四肢的罗觉蟾排第一位,捉住人的梁副官排第二位,下令杀人的袁世凯排第三位,惹出这番事的蔡锷排第四位。
单看这名单,也可见这曾头市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罗觉蟾倒无所谓,他对性命不太在乎,却偏偏比谁都活得长。
范柏舟欠一欠身:“谢过罗兄告知。”
罗觉蟾笑道:“好说,好说,范兄你这次进京玩一次,却也不错,黎威士那家伙托咱们的事儿,也算顺利完成,而你,也算是帮助旧友愿望不至落空。功成身退,甚好,甚好!”当初蔡锷那一晚做戏,虽然主角是罗觉蟾,但也多亏范柏舟到黎威士那里通知,也是出了力气,故而罗觉蟾这般说。
范柏舟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变,终究没有说什么。
罗觉蟾告辞之后,邓世英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走进来:“阿爹,曾九死了啊。”
虽然是公然偷听,范柏舟却也没责备他,只看着墙上那一张《柏舟》上的字。邓世英心中奇怪,却听范柏舟叹了一声,道:“方才你罗叔叔说的话,倒勾起我一番心事。”
邓世英回忆了一遍,罗觉蟾没说什么特别的啊,那个曾头市虽然逃跑在外,但罗觉蟾也只是提醒他们一声,并未说要严加提防,便笑着问:“什么事啊?”
范柏舟叹道:“世英,你怎么从来不问你父母如何呢?”
邓世英心想:我亲生父母在我三岁时就没了,据说那时他们也久不在家,我连点记忆都没有,要怎么思念?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就说:“阿爹你很少提他们,我也就没有问。”
他这么一说,范柏舟反而升起了愧疚的心理:“往日总想着你小,因此不曾多说,但转年你也九岁了,不再是一个孩子。因此今日里,我须向你讲一讲你父母的事情。”
邓世英忙正襟危坐了,道:“阿爹请讲。”
范柏舟道:“你父亲名叫邓元一,母亲名叫张阮,墙上的这张字,是他们送给我的,这个想必你已知道。”
这个邓世英是知道的,他抬头又向墙上看了一眼,心里想着:父亲的字,倒没有阿爹写得好。但这话自然也不能说,就埋在心里。
范柏舟道:“但你却不知,你的父亲母亲,与我原是同窗的好友。后来你父母志趣相投,结为夫妇。他二人志向高远,后来先后加入了革命党。”
邓世英虽然年小,但既生在眼下这个年头,自然也明白“革命党”的意思,不免有些肃然起敬。范柏舟续道:“他二人成婚不久,就生下了你。在你三岁的时候,他二人为了革命的事业,在广州被双双杀害。你父亲家里已经无人,你母亲家中虽有人,因畏于当时的权势,不敢收留你。我与你父母当年有同窗之谊,因此先安葬了他们,又将你收为养子。”
这事迹听起来理当热血感人,无奈邓世英对自己父母实在是无甚印象,因此感觉更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他想了想,问道:“阿爹,母亲当初怎么不嫁你?”
范柏舟斥道:“胡说!我方才已说,你父母乃是志趣相投,我一介书生,不及邓兄远矣。”他话虽这样说,但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漾上了一点微红。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表情,邓世英看得稀奇,忍不住开口问:“阿爹,你是不是也喜欢母亲啊?”
这一句话出口,邓世英立时就知道自己错了,问得岂止冒失,简直是冒失得过了头。他对义父,那是敬爱之中,还带着一点惧怕的,这一下简直不敢看范柏舟的脸色,低着头说:“我、我去后院练功……”弯着身低着头就退了出去。
范柏舟坐在竹椅上,一时间也不知是气还是怎样。他没有去叫邓世英回来,身子靠在竹椅上,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的事情。
是的,他确实喜欢阿阮,那么美丽聪明、才华横溢的师姐,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那个时候,他和邓元一都是张阮的师弟,他喜欢修文习武,邓元一则性情更为激烈,喜欢谈论国事。若在过去,俊秀清贵的他当是女子心中的良人,但在这个乱世里,邓元一和张阮却更为相投。
后来邓元一与张阮成婚,范柏舟心中虽有怅然,仍是衷心祝福。不久,他就听说了邓、张二人双双加入革命党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忧心,却也无法劝阻。
幸而之后几年,二人却也平安无事,其间两人还来看过一次范柏舟,范柏舟见二人精神奕奕,又听闻他们有了爱子,却也欣慰。然而时隔不久,范柏舟就听到二人同时罹难的消息。
他即刻赶到广州,为二人收殓尸骨,又去看那小小遗孤,见那个孩子短短时间内瘦得可怜,寥寥几个亲人竟无人愿意照管。一怒之下,他将邓世英收为义子,带回了江南。不知是不是那一段时间饿到了,邓世英日后对美食格外热衷,范柏舟怜念他那一段时间受苦,也没有限制。
其实,他始终没有理解张阮与邓元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拼斗,又为了什么可以不顾性命。他更喜欢书中岁月,手底功夫。答应黎威士的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参与国事。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年师姐拼却性命,只为了推翻帝制,如今却有人想要复辟,他怎能容许?
时光荏苒,这些年已经过去,可是啊,一闭上眼睛,他还能看到初见时分,师姐站在他面前,穿雪青色的裙子,手拈花枝,微微一笑。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范柏舟这边感慨,邓世英那边跑了后,想到罗觉蟾那话,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于是找到老管事,道:“阿爹有把西风剑,你把它找出来,说不定会用到。”
老管事不明所以,但也就照做,谁知进了放西风剑的那屋子,翻了一遍,竟不见踪影,不由大惊。这把西风剑乃范家家传宝剑,能摧金断玉,削铁如泥,是随身的一件利器,怎么竟然没了?
老管事又疑心自己放错,没想四处找了一遍,仍是不见。这下可以断定,这剑,定是被盗了!
老管事与邓世英都不知道,这把西风剑,正是被那个青面兽所盗,那天邓世英将青面兽教训了一顿,他一怒之下,跟踪来到了范家,本想大大偷盗一笔来报复,但范家摆设多为古物,外表看着陈旧,青面兽便以为这些都不值钱。溜到西屋里却见到墙上的西风剑,便顺手将其拿走,倒也卖了一小笔银钱,眼下西风剑怕已经流落出了北京城,邓世英哪里知道!
玖
范柏舟知道西风剑丢失一事,却没有多加责备。他心中已经想到多半是自己父子来京这段时间,得罪了什么人,因此被窃。只拜托罗觉蟾暗中寻找。
可这一次,罗觉蟾也没了头绪,这不怪他,范柏舟托人的时候,西风剑说不定已过黄河了,罗觉蟾就算神通广大也没法追过去,好在范柏舟自己对财物并不如何计较,并未放在心上。
夏去秋至,这一个秋天里,范柏舟带邓世英转遍了整个北京城,也就考虑着,该回家乡了。
罗觉蟾知道了这个消息,笑道:“这不错,我也是打算冬天时走。”
范柏舟知道他是北京人,便问:“罗兄打算去哪里游历?”
罗觉蟾四下看看,这里是范柏舟的书房,最是谨慎,旁边也没有一个人在,便道:“蔡松坡打算十一月的时候偷偷回云南,看着吧,袁项城想当皇帝,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云南是蔡松坡的天下,有兵在手,做什么都有底气。”
范柏舟问道:“那罗兄你……”
罗觉蟾笑道:“我打算和他一路回去,黎威士那个人嘛,你知道的,万事总要求稳。非要央告着我帮忙,又许了我三年的闲饭,我看他可怜,心一软,便应了他。”
认识这些时日,范柏舟也知道,罗觉蟾这人嘴上一套,实际上说不定是另外一回事。黎威土苦苦哀求?他想都想象不出来。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与你们一路同行。”
这句话一出,罗觉蟾都怔了一下,范柏舟若能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范柏舟竟然主动提出这件事,却令他大为诧异。
他问:“范兄,你认真的?我虽然欢迎,可你倒想想,这事危险,你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子呢。”
范柏舟微微一笑:“尚有黎兄。”
罗觉蟾也笑了:“对,他是财主。”
范柏舟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也不过是趁着这一次的机会,为师姐再多做一点事。
罗觉蟾离开范家,转身就去找了黎威士,把这事告诉他。黎威士是喜大于惊,笑道:“未想范兄这个素来不甚在意国事的也肯帮忙,甚好,甚好!有他相助,又成事几分!”
罗觉蟾却说:“我倒想和你商量个事,蔡松坡出京,在京里的事儿,咱们还按原计划走,并不通知范柏舟。等到了崇文门火车站,再让他和咱们同路。”
黎威士细想,他们原来商量的办法,是蔡锷出京,自崇文门火车站坐火车到天津,再由天津坐日本轮船离开。统共说来,这件事情,就要属蔡锷出京最为艰难,但蔡锷出京,委实又用不上多少武功上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弄到要范柏舟出手,那恐怕也不是一个范柏舟能解决的,北京城毕竟是袁世凯的天下,多少兵士,一个范柏舟怎抵挡得来?反倒是出京之后,若遇上些土匪强盗,范柏舟更有用武之地。
这样一想,他也就答应下来,却也明白,这是罗觉蟾为了给范柏舟减少危险,便笑道:“罗觉蟾,你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细致?”
罗觉蟾淡淡道:“多细致也不过分,我不想世英那小子再没一次爹。”
黎威士不由也感叹:“世英不易,但这些年,我党前赴后继,罹难者又何止邓、张二位。”又道,“万一范兄真出了什么事,我愿照顾世英。”
罗觉蟾懒懒笑道:“这可真是巧,范柏舟也说,要是他出事了,世英就交给你照顾。不过嘛,我觉得世英应该更愿意跟我。”
是愿意跟你还是愿意跟你的美食啊?黎威士心里忍不住这样想,又想万一罗觉蟾真带着邓世英,教出一个小罗觉蟾,那前景可真是糟糕至极,思来想去,不由打了个冷战,忙道:“你这次离京,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罗觉蟾想了一想,道:“还真有一件,陕西巷有个叫花君的姑娘,你帮我给她赎身,嫁人也罢,找个正经行当也罢。钱嘛,我现在是不够,日后再还你。”
黎威士气笑:“你还和我提钱?”想了想道,“也罢,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待你离京后便办。另一件事,我倒是奇怪,你刚回京时是那个样子,万事不经心,一切都不起劲。百般劝你也不听,怎么现在又积极起来?”
罗觉蟾笑了:“这个嘛……往日里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因而颓废,现如今,我至少知道,不能让别人做些什么。”
待到了十一月的时候,这一日天气清朗,蔡锷也如平日一般,去往陕西巷会小凤仙。
现如今,袁世凯虽不似之前一般,用江湖大盗来刺探他的行踪,但蔡锷身边却也一直跟随有人。这两个人见蔡锷走了,也就跟随在后面。
到了陕西巷云吉班里,只见车水马龙,客似云来,原来今天乃是云吉班掌班的生日。蔡锷大踏步走入,两个人一看,这倒不好进来,但云吉班中也有袁世凯的密探,两人和那人打了招呼,便在外面远远候着。
蔡锷进来,也与掌班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直奔小凤仙的屋子,那里自然早已备好酒菜,小凤仙笑说:“今天是难得的日子,各自都有酒喝。”几个下人听了欢喜,又有两个身边伺候的小大姐,便在隔壁收拾了一间屋子,也铺设了洒菜。
那个密探也被拉了过去,那两个小大姐似乎专看他好,一个劲儿地敬酒,他虽得意,也不时关注着外面,只见蔡锷也是一般地饮酒作乐,终于放下心来。
蔡锷虽与小凤仙饮酒,却把一个怀表放在了桌上。又过了一会儿,隔壁一个小大姐出来,向他使了个眼色。蔡锷心中明白,便站起身,道:“酒喝多了,我去后面方便方便。”起身便往后走。
那密探也听到了这句话,迷蒙中向外张望,只见蔡锷的呢帽大衣都还在房间里,这时天寒地冻,绝对没有这般就出去的道理,而且他酒又喝得极多,心道无事,便又坐了回去。
谁想蔡锷刚刚起身,忽听门外一声招呼:“蔡都督,原来你也在这里!”门外一个人,面貌极是熟悉,正是梁副官!
蔡锷一时都惊住了,只得又转回来,面上笑容不变:“巧得很,梁副官,你也来了。”
梁副官还真不是为蔡锷来的,他最近迷上了云吉班里一个叫黄银宝的姑娘,今天云吉班掌班生日,自然要过来给黄银宝做脸。这边看到了蔡锷,过来寒暄一下也是正常。他便道:“真正巧,我是来找银宝的,不如坐一起喝酒,也热闹点。”
这是常事,蔡锷没有道理反对,这样一来,四个人坐到了一桌,梁副官不似那密探,还可以给他灌酒。蔡锷正在心急,门一推,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罗觉蟾。
他这一进门,霎时满室生辉,先前追捕曾九时他帮过粱副官大忙,梁副官对他也是有好感的,也起身邀他。罗觉蟾笑道:“这敢情好,我也点个姑娘过来。”
他点了花君,这下六人一桌,更加热闹,罗觉蟾若诚心想要说笑嬉闹,那没人比得过他,酒桌上的气氛高到了极点,只是梁副官顾及到晚上还有事,并没有多喝。
罗觉蟾并不介意,自斟了一杯酒递过,笑道:“梁副官,北京城里这些年,咱们竟没好好喝过一杯,这不对!这一杯酒,便是我敬你!”却没人看到,他小指指甲一晃,一抹白色药粉就掉进了酒里。
梁副官不疑有他,接过酒杯笑道:“那是之前,喝了这杯酒,大家都是一家人!”反正是酒桌上的话,也不会怎样当真。
这一杯酒喝下不久,梁副官便觉头晕,罗觉蟾加紧劝酒,又过少许时间,梁副官“砰”的一声栽倒在桌上。
罗觉蟾招呼着黄银宝把梁副官抬回自己房间,支走了她,又对花君说:“你也回屋吧。”他从衣襟上摘下那金壳怀表,“给你留个念想。”
花君怔了一怔:“十三爷,你这是……”
罗觉蟾笑道:“我也要走啦。不过,你放心,你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蔡锷那边的时间已经延搁了许多,眼下梁副官被放倒,隔壁的密探也睡熟了,实不能再耽搁,便起身道:“我走了。”他是领军做大事之人,并不做儿女情长之态,只向小凤仙道,“若日后有机会,我必报答你。”
小凤仙笑道:“都督这是什么话呢,我帮都督,岂是为报答的?”
也仅此一句交谈,蔡锷与罗觉蟾从后门走,匆匆便出了云吉班,这一去,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花君怔怔坐在原处,胡同里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擅察言观色?她早已看出了这其中不对。小凤仙却笑道:“别呆啦,你快回房间吧,到时来查,便是你来陪喝了一次酒,之后便回去了,碍不到你的。你且不用担心,有我呢。”
花君却看向她,指着她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小凤仙诧异,一低头间,却见泪水已经浸湿领口,她自己却茫然不知。
只说为知己,只说为知音,然而有情无情,却岂是人力可控?
在此时,无论是蔡锷还是小凤仙都没有想到,云吉班里匆匆一别,自此竟是永诀。不过一年时间,蔡锷便因结核病逝世,享年不过三十四岁,与历史上那位风流一时的周都督,年纪竟然相差无几。
崇文门火车站乃是专供外国人使用的车站,并不受中国当局的检查。黎威士、范柏舟等人早就等在那里,待到蔡锷与罗觉蟾一来,连忙将他们送上火车,几人乔装成日本人,便到了天津。这个时候,邓世英自然不与范柏舟同行,范柏舟找了一些借口,令他与老管事先走,约定过了黄河再会合。
黎威士不与他们同行,他在京中尚有要事,同行的虽只有罗觉蟾与范柏舟两人,但这两人一个枪法出众,头脑灵活;一个武艺高超,为人沉稳,却已足够。三人在码头上等候一段时间,却仍不见所约的日本轮船,罗觉蟾展手叫了个船工过来,塞给他两块大洋:“你去打听打听,森之丸号,何时能来?”
这位爷出手实在豪阔,那船工笑得眼睛都眯了,他四处去问人,又对几个要好的弟兄说:“那边有北京城来的三位爷,出手爽快得很,你们要去讨个好,也能得些银钱!”
旁人自然要问:“那是什么来路?”
“谁晓得呢,给钱的主儿是个公子哥,生得倒是俊,打扮得那叫一个出奇,就是煞白的一张脸,看着疹人。”
说者无心,听者无心,就有一个人,把这番话放在了心里。
罗觉蟾等人还在码头等待,忽然间,身后劲风呼啸,一道拳风自身后袭来,以罗觉蟾的功夫哪有闪避的可能?他匆忙间一闪,反而被那人打中胸口,当即栽倒在地,口角边有鲜血流出来。
那人晓得自己的功夫,这一拳,罗觉蟾是必死无疑。转头又见面前两个人,有一个瘦长个子,面貌英武的人,可不正是蔡锷!自己的两大仇人聚集在一起,他眼里都喷出火来。
这人正是曾头市,京津两道,他都混得极熟,北京城里一时呆不下去,他便躲到了天津码头。这里的龙头老大是他拜把子兄弟,躲了这些天,没想到方才听船工讲话,言语中描述那个人竟极像罗觉蟾,跑到这里一看,不但有罗觉蟾,竟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仇人!
他第二拳就打向蔡锷,蔡锷毕竟是行伍出身,展身躲过,欲要回击,就在这时,一只手隔住了他,另一只手一展一翻,挡住了曾头市那一拳。
曾头市抬头一看,这人相貌柔和,气质却沉稳,正是范柏舟。他心中一凛,当初在大酒缸,他与范柏舟交过手,知道这人十分扎手。展手间,已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曾头市以一套玉碎连环步驰名京津两地,但他的看家本领,却是一套伏虎拳。这套拳法虽然平常,但曾头市内力深厚,又与玉碎连环步配合,端的是一时无双。曾玉函逃出京时,虽曾与曾头市学武,但只学到了这套步法,内力因他年纪已长,便没有如何修炼。
曾头市此刻施展开这一套伏虎拳,丈许之地,虎虎生风。范柏舟以擒龙手与之相较,这套擒拿手专门拿人关节,按理而言当是伏虎拳的克星,无奈曾头市硬功强悍,几次拿人,均是功亏一篑。
范柏舟自从这套擒拿手练成之后,从未这般位于下风,他亦知这是毕生的一位劲敌,眼神一暗,从身后抽出了一柄短剑。
虽然西风剑被盗,但范家其他的剑也还不少,他临行前随便拿了一把出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意思,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这把短剑虽不如西风剑,却亦是锐利,范柏舟施展开家传的一套长空剑法,这套剑法开阔之余不失绵密,恰恰应上了这套伏虎拳。范柏舟接连数剑,迫得曾头市不得不后退两步,身上也多了几处伤痕。
就在这时,身后汽笛鸣鸣声响,原来森之丸号已到。范柏舟眼角余光瞥到,喝道:“你已杀了一个人,还想如何?与我相争,未见得就能胜了,现在离开,还有生机!”
曾头市冷笑出声:“做梦,不死不休!”他接连两拳向范柏舟打去,逼得范柏舟不得不后退几步,随后他脚下巧妙一拐,正是玉碎连环步中的步法,不知怎的,竟到了蔡锷面前,一脚便踹了出去!
蔡锷一直站在一边,他先前探过罗觉蟾,发现竟已没了呼吸。之后范、曾两人动手,这等武功上的比拼,他实在无法插手,却又无法弃范柏舟而去。就在这时,曾头市猛然一脚踢来,蔡锷站在当地,竟全然没有闪避的机会。
幸而范柏舟还在,他猛然上前,这时阻挡已然不及,他索性一剑刺出,这一剑正指向曾头市咽喉,只要曾头市还顾忌自己性命,这一脚就决不能再踢出。
这一剑极其凌厉,曾头市确实停住了先前的招式,却也没躲,他左手一拳,正向短剑上打去,这一拳劲力十足,他手上鲜血淋漓,然而与此同时,那柄短剑竟然被生生击断!
若西风剑在此,绝无此事!
短剑折断的下一刻,曾头市双掌同出,一并向范柏舟胸口击去。这时两人距离极近,范柏舟避无可避—一不,硬要是躲,也可以躲,但纵是躲,他也要身受重伤。但无论如何,他总能逃出一条性命。
但范柏舟没有躲。他右手向前,直击曾头市咽喉。
擒龙手专擒人身关节,咽喉亦是其中之一,就算再怎么练功,也练不到那里。自然,若没有眼下这样的距离,范柏舟也没机会这般出手。
——我范家诗书传家,礼义待人,万无看着身边人送命,却保存自己性命的道理;
——罗觉蟾,你我相识未久,亦属良友,毕竟,我是为你报了仇;
——蔡都督,曾应送君离京,终未违诺;
——师姐,你昔年的理想,我终也是为它做了一点事;
……只有世英,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身影同时倒地,这等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在民国之后的武林,已是久未得见。
尾声
蔡锷终于成功回到了云南。年末袁世凯称帝,蔡锷与唐继尧宣布云南独立,声讨袁世凯,并组织护国军,蔡锷更任第一军总司令,直把袁世凯气得发昏。
次年,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更在不久后忧惧而死,只是未想不到半年,蔡锷却也病故。小凤仙送挽联道:“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昔日里花君与罗觉蟾的戏语,竟然成真。
罗觉蟾生生挨了曾头市那一拳,竟然并没有死,这并非说他武功如何过人,而是曾头市那一拳恰好打在他胸口的手枪上,枪身都被打弯,罗觉蟾被打得闭过气去,也受了严重内伤,但到底是保住了一命。黎威士将他送去香港养病,而罗觉蟾的后半生,便是在香港度过。
邓世英后来由黎威士收养,成人后出国读书,那时的中国天翻地覆,邓世英也自有一番作为。
中华大地,多少悲欢,多少离合,1909-1915这些年中,能够记录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个人物。而《隐侠》的上半部,也就此结束;再开卷,便是十年之后,北京城又有一番风雨,那时,他们自有他们的故事。
(完)
(责任编辑:古小兮邮箱:1220189519@qq.com)
子贺·两肋刀
小碗一号
小碗一号
本来是想叫小碗,结果被抢注,思来想去,改成小碗一号。混晋江等文学论坛,游走于武侠、言情等类型刊物间,时刻准备着:写稿!
壹
野鸟飞跃青山,浩山漫水,烟云缭绕。它忽闪几下灰色羽翼,掠进了山脚的青城。
城内长短屋角错落。
一条笔直的大道向东,沿街熙熙攘攘的小摊贩们正热热闹闹地做着买卖,城头的包子香一路飘进了小巷的茶楼。
这间茶楼虽小又藏于深巷之中,此刻却坐得满满当当,客官各个锦衣华服,身佩宝剑。
店小二细皮嫩肉,笑弯的眉眼间贼精贼精的,正敏捷麻利地穿梭在一桌桌客人间。他可不敢怠慢了那些侠士半分。谁都知道,这巷尾的那堵墙后面便是亥国五大门派之一的子家,子家极善运气之术,其秘传的《子贺秘法典》更是堪称无人能及,无人能穷尽。此外,子家还是亥国最大的盐商之一,只要能入此派当弟子,便是锦衣玉食,习武修文,风度翩翩。
在一行织锦白衣的公子踏入茶楼之时,店小二立马就认出这便是子家三年修期刚满的新弟子们,熟知子家忌酒,他赶紧泡了上好的茶奉上;顺便将坐在门口大圆桌边吃酒的黑衣算命先生,请进了茶楼里靠窗的小桌上。
“今日师父终于肯放我们出来了,却还不让我们上大街,也实在太谨慎了。”一位凤眼白面的男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就是,这三年,我都快忘了城南的桃花长什么样儿了。子于师兄,要不咱们等下溜出去瞧瞧?”稍胖的男子留着络腮胡,实际却是其中最年幼的小师弟。他的位置正在黑衣算命先生桌前,却像完全感觉不到身后有其他人一样。
另一桌上,眉目温润的男子说起话来却高亢豪放:“哈,子规你被师父骂得还不够吗?小心因为赏个花被逐出子家,那就太不值了!”
“近来是需谨慎些,两大异门在青城活动日益频繁,几位师爷揣测,估计是盯上了我们子家的《子贺秘法典》。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最为年长的子言提醒了众人。
“哼,怕他亲、男二门做什么?尽是各大门派选士时被淘汰的乌合之众,还想来偷我们的《子贺秘法典》?就是偷回去,怕连一式也练不出来吧!”
子规神气地向后一靠,一不小心撞上了算命先生,先生一只酒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仔细盯着小窗外的子言。
“这里竟然还有外人!”子规有些恼羞,猛地站起身,瞪着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望一眼小窗角一闪而过的蓝色帽带,把目光移向了子规。
“你这穷算命的。”子规抓起摆在桌上的签箱就想往窗外扔,“定是在偷听我们谈话!听到了秘要,怎能留你活口!”
凤眼白面的男子赶紧起身:“子规,不得无礼!”
“现在子家连这么不讲理的弟子也收啊?”算命先生抬起头,一双剑眉之下竟是一张英气无比的面孔,“啊,不对,应该说现在子家连这么难看的弟子也收才对。”
子规哪受过这种气,一把将签箱扔了出去,伸手准备拔剑:“你算什么东西!看爷爷今天不把你……”
“子规!”子言霎时瞬移至子规身侧,抓住他的手腕运气一旋,“吱嘎”,骨骼发出的声响伴着压低的哀号瞬间回荡在茶楼之中。他把子规扔至一边,只盯着面前的黑衣算命先生。
“方才小师弟失礼,在此替他向您赔不是,还望您念他年纪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子言有些暗暗吃惊。他们一群人刚才踏进茶楼时,根本没有察觉到此人一星半点的气息,必不是等闲之辈。从他的衣着上看,不属于五大门派任何一派;又没有佩戴别国通行令,便知不是别国人。此人究竟是……
“子言师兄,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府了。”那眉目温润的男子走上前,跟子言使了眼色,拖着子规走出了茶楼。
子言朝算命先生稍稍点头,领着众人踏门而去。
茶楼一时间人去楼空,只剩下算命先生一人。店小二站在门口巴巴地数着银子,也没工夫搭理他。
“啪——”突然从小窗外扔进一个东西,稳稳落在桌上。
是算命先生的签箱,里面的竹签一根不落。
“唉,你等等!”算命先生一下子站起来,伸手往窗外一捞,拉住了刚准备转身跑开的人,“为了谢谢你帮我捡东西,我帮你算一卦。”他死死拽着那人的蓝色帽带不松手。
“不、不用了,我也只是为了谢您方才帮我引开注意力而已。”听到被人鄙夷成“乌合之众”,躲在窗外偷听的男白差一点就要在窗前直起腰杆了。
“我请你吃酒!”先生依旧不死心。
男白望一眼这有着严肃剑眉却表情戏谑的算命先生,犹豫片刻,一翻身进了茶楼。
“我吃酒喜欢就着牛肉的啊。”
“哈哈哈——”算命先生望着眼前肤白赛雪、发色浅淡的男子,眯眼摇晃起签箱,“唰唰”几下后,一支竹签掉了出来。
“如何?”
“中签。贸然行动,必败;若得人相助,则或有转机。”
男白一惊:“先生您……您知道些什么?”
莫不是他揣测出我要窃取秘典之事?这也太邪门!
看到男白变了脸色,算命先生好像很高兴:“我知道天意——我还知道,你根本不适合江湖。”
贰
“先生,你……”
算命先生随便的语气让男白莫名火大,他一下子黑了脸。刚准备说什么,窗外突然冲进一只野鸟,男白一皱眉,一把将野鸟狠狠地按在木桌上。
野鸟手掌大小,通体羽毛是不起眼的灰色,只有尾部的羽翼渐渐泛蓝。
算命先生忙着弯腰捡起满地散落的竹签,口中毫不留情地碎碎念起来:“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应该管闲事当好人啊,刚想说好心谢谢你帮我把签盒捡回来,才帮你算一卦,结果立马就现世报,害我竹签落了一地。真是天不遂人愿,你把它按在桌上千什么,留着当下酒菜吗?牛肉还不够吗?赶紧扔掉,做人太残忍可不好哟。年轻人……”
喋喋不休的低沉男音在抬头的一瞬间顿住了。
面前苍白的年轻男人正轻握住野鸟的身体,拨开那蓬松的灰色羽毛,让它异常短小的双爪露出来,一只青色,一只朱红。他随手抽出小刀划向自己掌心,鲜血一下子涌出,顺着掌纹流向鸟爪,青色的鸟爪被鲜血染红之后软化了,一小撮纸笺露了出来。
男白取出纸笺,野鸟扑闪着灰色的翅膀飞远去了。木桌上流了一大摊血,男白却没有在意,只看着纸笺皱起眉头,无奈地叹气。
“药引尽,速归。”
早就料到平时根本懒得搭理自己的师父,只会为了药引的事急着叫自己回去。可是,近日来窃取《子贺秘法典》之事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子门早就满青城地设下了埋伏,想要出城哪这么容易。
男白抬眼看看坐在对面专心吃起酒来的算命先生,将纸笺收进袖中。
“江湖中事,先生您还是当作没看见比较好。”
“自然自然。江湖深妙,岂是我这等平民可以揣测的。”算命先生故意拖长了尾音,“只是本非江湖中人,偏行江湖之事,意味颇深哪。”
男白此刻只想挥拳朝这匿在黑衣中的剑眉男脸上砸过去。
“小兄弟,你慢慢吃着,我需出城一趟得尽早走了,先行一步。”先生突然直起身,将签匣往身上一背,一抱拳,转身就要走。
“请等等。”男白喜形于色,“我也正好要出城,可否同行?”
“甚好。那你先把酒钱付了。”
男白算是男门的新人。加入帮派才三年,就已达到了同期生望尘莫及的水准,这不得不归功于他狠心。不是对他人,而是对自己。
三年前,男白还不姓男,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少年,甚至比普通少年还要更不济,因为他还是个孤儿。跟举国所有非王族的适龄少年一样,他参加了五大门派的士选,可没有任何一派愿意收他。不甘之下,他辗转找到了异教男门。起初男门亦不愿收他,耐不住他日日守在男门的断崖南岩宫前,最终副教主男穴放话肯收他为徒。
然而有两个条件。一是他必须受剥感之刑,以释放自身所有潜质;二是他必须定期上供自己的血以入药引,以制成传说中男门秘制提升单气的男凝丹。
所谓剥感之刑,是男门中诸多邪法秘刑之一。受此刑者,触觉、味觉、痛觉一并被剥夺,且皮色惨白,毛发浅淡,寿辰削减;但是,受刑者的气门也将打通,推运单气的能力提升不止数倍,力道及速度都会有极限性的飞跃。
男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两个条件,入了男门,得了“男白”这一名号。一至于男穴师父为何选中自己成为男凝丹的药引,男白只觉得颇为光荣,全无细想。
此次,他就是奉男穴之命,前来窃取《子贺秘法典》。
以上种种皆是门派秘要,明明半个字都不该说与旁人听的,男白却不知怎的,一路同行中,已不知不觉被黑衣算命先生套得半点不剩了。一定是从听到先生也是个孤儿起,男白便与他交了心。
两人结伴过了城关,男白长长松了口气,出了城就放心多了。
“我要进青山,就此作别吧。”先生依旧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
男白一愣:“我也要进青山,先生是去哪?”
“我要去的地方得走很大一段山路,要不我先陪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之后你再陪我,完了我们一同回城?”
横竖先生已经知道自己是男门之人,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加之一路有个平民同行,遇到子门之人也更好伪装。男白这么想着,便一口答应了先生。
二人踏进这绵延缭绕的山脉已近傍晚,男白小心地隐藏着气息,先生则穿着一身黑,大摇大摆地藏在夜色之中。前半段路都只听得先生一个人在眉飞色舞地讲解全国各地不同的烧饼,只怪男白自己嘴贱问了旬先生一般早上吃什么。中段山路艰险,两人便不再说话,暗夜中只听得不知何处传来的兽声。
“说起来,方才在茶楼,你随手就划破掌心取血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是因为受了所谓的剥感之刑失了痛觉的缘故?”
翻过一面峭崖,两人终于踏上了一段平缓的山路。
“正是。”男白答道。
先生一挑眉:“你常这样,不会失血过多吗?”
“倒是还从没发生过这类事,可能师父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拿我的血做引子吧。”
一转弯,已经能隐隐望见断崖前男门南岩宫的轮廓。
“与血脉有关的,我只听说过王族子嗣有特殊血种,其血触玉有奇香,而且所有王族特制的武器都只有王族之人才能掌握使用,其他人连触碰都做不到,你这样的我还……”
男白没等先生说完,将他往一块巨大山石后一拉,按住他的肩膀。
“先生,您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师父就能察觉到你的气息了。您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男白一跃翻过巨石,三两下就到了宫门前。先生伏在巨石之后,眯起眼盯过去,宫门口忽然亮起三支火把,一个身影浮现出来,那人二话不说挥刀刺穿了男白的手臂。血顺着惨白的手腕泊泊流进一只造型奇特的碗中,一晃神,先生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异香。
他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目光极其锋利。
“先生,我的事办完了,该陪您了。您看我们是先找客栈住一晚还是……”
“不用,直接去就行。”
“究竟去哪?”
“龙头元宵馆。”
叁
之后的十几日,男白每日都跟着算命先生满青城“游走撞骗”,夜里便潜在子门府附近,打探情况想找准时机下手。
男白虽然仍不知算命先生的本名,但却发现先生就真只是个到处骗骗人,对江湖之事毫不知情的穷算命而已。他平时没事就靠着石墙打瞌睡,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一旦说起话来,全是成串成串的大道理,不说上个半个时辰决不罢休。要说有事也就只是到处找吃的而已。
男白看一眼跟自己肩并肩坐在石阶脚的算命先生,他极亮的黑发微长,垂着头时能遮住眼睛,此时他正靠着石墙垂头懒懒地打着瞌睡。跟往日里一样,完全没有了那日在男门之前盯着自己当血引子时锋利的神情。
男白叹口气:“先生、先生,醒醒。您今天再不认真骗一两个人,就快付不起房钱了。”
先生打着哈欠,瞟一眼男白:“凡事最怕急躁、最忌冲动,人一旦急躁冲动起来,十有十个决定都是错的。算命更是如此,若是急匆匆拉人过来给其算命,一来别人根本不情愿就不会给钱,二来那样也算不出什么准的事。可不是会砸了我这块千年响当当的牌子?何况,世间一切皆由天定,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急也没用……”
先生絮絮叨叨讲了一堆大道理,男白耳朵冒着老茧地听着,深觉自己不该引得先生说话,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
“说起来——”先生讲完道理,小憩了片刻,忽然又开了口,“你不是要去偷什么东西吗,怎么还不动手,难道已经偷到了?”
“哪这么容易,我都探了半月了,还不知那物究竟放在哪呢。”
“你这办事效率是不是也低得有点过分了?尽在一些小事上毛毛躁躁,正经干起事来反倒成了个慢性子,我看着都替你着急了。去王记给我买一笼包子来,我晚上就领你去子门放秘典的房室。”
“什么?”男白惊讶地盯向先生,“你知道《子贺秘法典》放在哪?你……”
“小声点,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去偷东西啊。我在青城杲了这许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我只是不知道那玩意儿究竟有什么用,还都当宝贝似的藏着。不就是一个叫子贺的人编的一本练武的册子么,这不就跟做包子馅的调味一样,自己试两次就能悟出来的东西,还非得去学别人的,人真是越来越懒了。哎,所以你赶紧去买包子吧。”
男白激动起来:“先生,您不懂,这子贺可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他武功奇高,会好多门派的绝招,精通各种兵器,传说一直活了过百岁,现在还隐居在不知何处呢!而这《子贺秘法典》更是武书中的奇书,传说就是拿到了秘典,也很少有人能够学透上面的一招半式!”
先生打着瞌睡,全然不感兴趣。
男白泄了气,愤愤地买包子去了。
月明星稀,天高云暗,无一丝风。
两名身着黑衣的男子藏于子门府墙根,男白匿了气息不易被察觉,先生则太易暴露,他便对先生说:“先生您还是告知我具体位置,我自行进入吧。您又不会武功,我这可是入虎穴,有个万一我可能也无法顾全你,虽说遇险理应为朋友两肋插刀,可……”
“你怎么这么哕唆,跟我走就行了,没我你绝对找不到。”
先生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男白,踩上他的肩,艰难地翻进了子门府。
这子门府如迷宫,旁道极多,死路及机关亦是极多,这也是男白探了这许久也未成功的原因。他此刻谨小慎微地跟在先生身后,对先生的轻车熟路啧啧称奇,更让人惊叹的是,他们绕的这条道居然连守卫的气息都没有。
“先、先生,您对这里怎么这么熟悉,莫不是——”男白不由得生疑。
“子门府的镶金水纹饺吃过吗?人间美味。我过去曾有段时间日日来偷吃,早就入府如入家了。”先生乐呵呵地说着,转个弯,便停住了脚步。
他抬手指过小道尽头两幢一模一样的宅舍:“左侧便是藏秘法典的内书房,你自己去吧,我去右边。”
“右边是做什么的?先生您可别乱跑呀!”男白急了。
“右边是厨房。”先生说完,便兴冲冲地一溜小跑进了右边那屋,留下男白青筋直冒地站在原地缓了老半天。
男白三两下跃上屋顶,掀开几片屋瓦,轻巧地钻进屋中,借着月光看着满屋的万卷藏书,男白叹了口气,看来有得找了。
正在转身之际,他的目光突然被墙面上两把十字交叉的镶黄短刀紧紧咬住了。短刀在浅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幽暗的金光。
习武之人,一眼便知这必是好刀。他不由得走上前去,伸手便将双刀拿于手中。
“——什么人在里面!”
几乎是同时,书房之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银线白衣的中年男子身后,数十名佩剑的白衣弟子,手持着火把将书房照得通亮。
“总算是抓到你了!你是亲门,还是男门的?算你有本事,居然能找到这——”银线白衣男子的喉咙突然哽住了一般,停下了呵斥。
他死死盯住男白手中的短刀,又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墙面,脸上的表情霎时变了。
“你居然能拿下此刀!你莫非、莫非是王室之人!”
肆
“这对黄金两肋刀是我亥国王室宝刀,理应只有王室血统之人才能将其握于手中!相传这两肋刀便是当年子贺大师爷还在子门时,当朝亥王赠与大师爷以表情谊的。你——”银线白衣的副帮主子页若有所思地盯着男白,男白一时间不知所措。
“十五年前,因亥、鲤两国战事不断,王室曾有过一场浩劫。传闻当时,数名王室男童被劫走,难道……难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子页神采奕奕起来,“子言,快、快连夜赴王城禀报亥王!”
因失去了触觉,所以男白只有对自身体内气脉的感知,此刻,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心跳异常、热血沸腾了。
“且、且慢。”他稍稍找回些理智,“我现下是男门弟子。”
子页稍一皱眉,随即大笑起来:“你现下是男门弟子,来窃取我子门的《子贺秘法典》。那今后呢?今后还是男门弟子,我子门众弟子便将你这异门盗贼就地正法,连全尸都不留你;今后若为王室中人,我等便将两肋刀还送给王爷,王爷可回王城之中修炼王族秘法。取前者,还是后者?”
男白紧握两肋刀,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希望先生能在身边出主意。就算是讲上通宵大道理,他都愿意听。
门外举着火把的子门弟子们都好奇地盯着屋中的男白,他浅淡通透的皮肤下,青筋之中血流奔腾。男穴师父手中的黑玉药碗一下子蹿入了男白的脑海里,原来竟是这样,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我的血而已。
“后者。”男白神情严肃,忽地就记起了与先生初见时他的那句“你根本不适合江湖”。虽为异门,但我终是背叛帮派,做不了侠士。
子页笑吟吟地挤出了鱼尾纹,毫不追究窃取秘典之事了。
男白被众人拥着走出宅舍,他看一眼厨房问道:“大家可曾见到与我同进子门府的黑衣男子?他非江湖中人,只是我友人,还请……”
“不可能有其他人与你同进,从始至终我只察觉到你一人气息。”子页斩钉截铁。
男白惊呆了,他赶紧跟子页一干人道了别,允了明日再回府中,带了子页非要派来保护他的子于匆匆离开了。
二人来到先生常住的客栈时,天已薄暮。
男白直跃上二楼,推开顶头一间屋子,只见先生跟平日一样睡得酣甜。
他松口气,先生一定是偷吃完以后早早溜掉了,才没有被子门府中人发觉。不过这么说来,他竟撇下我一人跑了!
男白狠狠瞪了几眼床上打着微鼾的先生,转身走出了房间。跟子于一同下楼,点了茶闲聊起来。
一直过了正午,先生房间里才有叫小二的动静。
男白跟着小二上了楼,对着睡眼惺忪的先生,将昨晚发生之事仔细地讲了一遍,还顺带骂了他几句撇下自己先跑的话。
先生没管男白的牢骚,只笑眯眯地听着,最后拍了拍他的肩:“我就跟你说吧,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该来的急也没用。这不,命中定了时日自然就是慢慢等着便可。我早就说了,你根本就不适合江湖,现在正好,你就好好当王爷去吧!”
“先生,您怎么……”怎么老是说我不适合江湖?这句憋在心里的话男白终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怪异气息。
很熟悉也很强大,只是不该在此出现。男白猛地望向门外,双手扶上两肋刀。
顷刻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入鼻中,必定是门外的子于。男白暗叫不好,一把抓过先生,跃出窗去。
风息之中,身后紧逼的杀气愈来愈强烈,看来男穴师父从未放心过我一人,定是监视我的男门弟子回禀了男门,所以现在师父要来杀我了。
才跑过几幢房舍,男白跟先生就被几个身着蓝衣戴帽掩面的人包围了。
男白将先生挡在身后:“男门之事,与此算命先生无关,请放他走!”
“你还好意思说‘男门’?你忘了当年你是如何恳求,我才勉强愿意收下你?就你这平庸的资质,你以为回去当王爷又能如何?背叛帮派之人,必当五马分尸,与你同行之人,必不会放过一个!”男穴的破锣嗓子嚷嚷开了,此刻带着极深刻的羞耻及愤怒。
见说理不通,男白快速运起单气,腰间的两肋刀已拔出半分。他死盯着五名蓝衣人,压低声音对先生说:“我拖住他们,你赶紧去子门府。”
话音刚落,男白就抽出双刀,运气凝神以最大的力道劈向右侧的一人。以至蹲坐在地上的先生那句“喂,你没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啊”,被隐没在了刀剑声中。
男穴握紧他那拧满单气的尸头绳,缓慢地走向被四人围攻的男白。男白因受了剥感之刑,挥起刀来毫无顾忌,几回合下来,几人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场面十分惨烈。观战结束,男穴就地一转,瞬间出现在男白身侧,还没等他喘口气,男穴就使上力道扬起绳索,在半空中挥出刺耳的响声,紧紧缠住了男白的脖子。
另一只手中的尸头剑抽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向一旁还没来得及跑的先生。
鲜血瞬间喷了满地,男白没觉得疼,只觉得呼吸逐渐困难。
“你竟挣脱了我的尸头绳!”男穴诧异地盯着挡在先生身前被剑刺中的淌着血的男白,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根本不适合江湖吗?因为:一,你踏入江湖并非想做侠士,而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二,你本性冲动,人又笨又胆小还容易轻信于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能力太差,太没用。没用的人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
先生抬指拨开挡在他身前奄奄一息的男白,足尖点地一跃至半空,墨黑宽衫袖口之中忽地多了两把龙纹刺刀。他运开单气,瞬间烟云弥漫,迷茫之中只剩下他那黑色身影急速掠过的残像。
男白被气雾糊了眼睛倒在一旁,耳边只听得铮铮断骨声,盖过了先生不急不缓的声音——
“有用之人会为朋友插别人两刀。你啊,还差得远呢!”
这是男白最后一次听到先生的大道理,也是先生讲得最简洁的一次大道理。
十日后,王室通过黄金两肋刀寻得失散在外的少白王爷,这带有传奇色彩的消息迅速传遍江湖。虽传奇,但确是证据确凿,自然也就盖过了子贺重现江湖的捕风捉影之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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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谁与杀
马鹿
马鹿
普通鹿类,海边产文,如海钓,得失随缘,三天出工,两周晒网,残头缺尾者众。得饲主投喂,幸免于绥。肉用,胆小,跑不快,性情平和。习惯柔弱地被推倒,温顺地躺平任调戏。乐天知命,擅长等死。
【一】谁
我是谁?
我为何在此地?
我的未来会如何?
——这是六零三七最近常想的问题。
别搞错,他不是圣哲大儒。
他只是“忘川”中一个普通的亡魂。六零三七是他的编号——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是一个月前来到“忘川”的。
那天,他正游荡在城墙根下人口稀疏的角落。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也不知自己是谁,只觉得要这样永久地流浪下去。
天已微凉。他的皮肉能察觉出秋风萧瑟的恶意,却无可奈何。他不记得多久没有换过衣裳。
更糟的是饿,清晰得彻骨的饥饿。他几乎能听到胃壁互相摩擦的声音,“吱呀”、“吱呀”,响得他从喉咙到脚跟一起发软。
闻到饭菜香,他忍不住往前凑,紧抿着嘴,生怕一不小心口水会“啪嗒”一声落下来。但这样做除了勾起更多的馋虫,却也于事无补——他年纪尚轻,肢体健全,在街头混吃喝,比起那些老弱病残总少些先天优势。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听到路边有人问:“小哥,我看你筋骨结实,想不想卖力气挣钱?”
他的眼睛便“唰”地亮了起来:“能吃饱吗?”
“能。”那人答。
他什么都没想,就跟着那人走了。
那是个纤瘦的女子,裹在一席素白的窄裙中,一步一摇,曼妙得像是春风中的柳条。他却只嫌晃得眼晕,微偏过头,把视线避开,瑟瑟地在布纹下不安分地凸出骨节。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都被榨干,他们才来到一处大院。
又拐过几个回廊,推开一扇木门,有单人房一间。仅容一床、一柜、一桌,却也整洁干净。床上有褥,柜内有衣,盥洗物品一应俱全。
他敷衍地洗了手,便有饭菜端上来,热腾腾地还冒着白气。
两菜一汤,有荤有素,白饭管饱。
他顾不得什么,一阵狼吞虎咽,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是要把盘和碗一起吞下去。每一下咀嚼都有力得近乎残忍,使人无法不同情那食物的命运。临了,他在菜盘里认认真真地注上清水,细细啜去表面的油花,才舒了口气说:“我饱了,要做什么,说吧。”
带他来的白衣女子闻言微微一笑:“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不知道。但我看来……”他忍不住拍拍身畔干净的床说,“天宫也无非就是这样。”
“这里不是天宫,这里是冥河。”
“冥河?”他一惊,略感不妙。
“更多人叫它‘忘川’,遗忘往事的河流……”白衣女子向外一指,一条清而浅的小溪正缓缓地流过窗外,“你吃下这顿送终饭,喝了这碗孟婆汤,就算是这‘忘川’中的亡魂了。”
他暗自好笑:一个大活人,心还在胸口跳得“怦怦”响,竟被说是亡魂?便问:“我若不从呢?”
“饭中有益,菜内有毒。”白衣女子笑得更深,“想要不从?你尽可试试。”
他的笑未及漾开,戛然而止。
白衣女子掩住嘴角的笑意:“身为亡魂,每周最少需出战一次。一周内可随意自选吉日与同选一日、同等级的亡魂互为对手。令对方认输或致死、失去战力,则胜;反之则败。连胜三局每日加餐,胜五局有新衣,胜十局可升入更高一阶……”纤指一舒,遥指远处掩在密林中的屋角,“坐拥高屋广厦,鲜亮新房。”
“若败呢?”
“败了便不太好办了。”白衣女子略一抿唇,笑却掩不住,“连败三局,减一菜;五局,则每日只供白饭;败十局……”她略一顿,“连败十局尚存于忘川中,也是本事了。”
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我是白无常,大家都叫我小白姑娘,”白衣女子双眼笑得弯起,活像两汪月牙泉,“是你在这里的引路人,你有疑惑问我便是。若一时寻我不得,便摇那屋角的小铃,我片刻便到——定好出战日也尽快摇铃告知我。”
他又点点头。
“平日园中尽可去逛——只要还能逛得动。但切记不可与人私斗,一经发现,立刻叫你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大抵就是这些,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略一想,答道:“此刻是没了。”
“你……不生气?”小白凑近他。
“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诓你入局,你不恨我?”
“姑娘哪里话。”他挠了挠头,“你给我衣穿,给我饭吃,给我屋住,我却还要恨你,还算是个人吗?”
小白终于敛去笑容,微一扬眉:“你,不怕?”
他不假思索地答:“怕还是怕的。但丰衣足食一刻,便乐得一刻,胜过在外忍饥挨饿许多。”
小白静静看着他,片刻,恢复笑容:“好小子,好自为之。”
于是他就成了“一零三七”,简称三七。
进入忘川的第三天,三七经历了他身为亡魂的首战。
正是隆冬。
天亮得很迟。
山那头才染上点酡红,小白便已拿着换洗的衣服来门口等候。三七捡了件单衣随意穿在身上,依她的指示带上掩饰身份的面具。
“亡魂中许多都是有身份的侠客,欠下巨债押自己的命换钱,不想没了当年的威名——也怕对手知道底细不敢打,直接弃局,便不好看了。”白无常如此解释,“对局中不可掉了,要罚的。”
三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胡乱点头。
“你是我在路边捡的,所以没有卖身钱。”小白又说。
三七一愣,“扑哧”笑出声来:“你若不说,我都没想到。”便跨出房去。
“喂,”小白急追两步,“你怎么不带上武器吗?”
“我赤条条一人来的,你哪见……”三七话到一半,看了看小白的脸色,忙到路边树林中折了条树枝,“就这样吧。”
斗场——或日“奈何桥”——在很深的地下。
深得仿佛真是通往阴间的桥。
小白带着三七,一级一级缓缓走下宛若永无尽头的阶梯。
忘川的水顺着阶梯流淌着,夹杂着细碎冰棱碰撞的轻响,由潺潺,而淙淙,渐行渐大的水声,在愈前愈窄的甬道中回响,震得三七的心也跟着越跳越沉,越跳越急。
不知过了多久,小白终于让他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停下:“拐过这道弯,便是你今日的命辰。”
“哦。”三七应一声,倒曳着那根破树枝走进去。
巨大的声浪裹着女眷的膳粉香扑面而来,一瞬间将三七熏了个措手不及。刺眼的白光直逼迫进他的眼眶,晃迷双眼。
半晌,他好容易才找回五感,屏息打量四周。
这是极深的地底。几具大石高矮交错,拼就成一块约摸三十尺见方的平台。鳞次栉比的石崖高耸入云,将平地围得密不透风,只在最顶处井口般露出一块龇牙咧嘴的天空。
阳光从天空中漏下来,经过石壁上大大小小的镜子,不知怎么,便点亮了整个地底。
忘川的水劈开石台,从地底正中奔腾而过,在阳光中跳动着雪亮的浪花,像晴冬夜里的银河。
几条宽窄不一的石梁架在忘川上,直通石台对岸:有的宽如官道,有的窄如扁担,有的光滑如剥壳之卵,有的遍布砂石,又或微露苔痕。
嘈嘈切切的声响如蚊蝇般一直在三七耳边盘旋。
不止水声,三七又抬头,这才发现,石崖上的镜子后面竟是一个个包厢般的洞穴,内里人头攒动,私语不断,不时闪过锦衣华服的色泽、金钗玉佩的光彩。
“肃静!”
不多时,有个女声在崖顶上响起。
“是孟婆!”
“孟婆来了!”
三七高仰起头,想一睹传说中的“孟婆”。可离得极远,阳光又着实晃眼,怎么也瞧不清。
待人群的骚动过去,孟婆才开口:“这次,有一缕新的亡魂飘至忘川。”
随着她的话音,崖壁上反光的镜子纷纷转动,顷刻间把三七周身照得雪亮。
三七一时不知所措,只得举起手,随意道了个“嗨”。
这一声像是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第一次上台能如此从容,我看是不错的。”
“你看那猿臂蜂腰,想是个练家子。”
“这范儿,说不定还是哪个名门之后呢?”
“名门之后又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你是新来的吧?江南楚家、漠北兀家、姑苏林家不都有后人在此吗?少林、武当这等名门正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江湖这么大,天天有失势的二房、被驱逐的弃子,名门又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要押他的。”
“我可要看看他今天对的是哪一个……”
孟婆等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才又开口道:“他今天的对手,是一入忘川就直取九连胜,只需再赢一场就能直接晋升的一零一五。”
话音刚落,河的那岸多出一个人来。
高身量,浑身疙瘩肉,脖子和头一般粗,一看就是个横练硬功的行家。大冷的天竟光着膀子,穿一条粗布短裤,像带兜帽似的把面罩整个笼在头上。
他显然人气极高。
甫一出场,便听到“哗哗”的起哄声,内中夹着女眷的尖叫:“就是他,上次帮我赢了两干两,若是他的话,一次下万两也不怵的。”
“择人取边,买定离手——”
声音在岩壁之间回响。
三七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自己竟像是斗鸡,以命相搏,供人玩乐。
到这个份上,他依旧难以察觉生死的危机感,只觉得受到侮辱—一自己本是个人,却被当作动物。
但转念一想:吃穿用度都是别人提供,若不是被白无常捡回来,他早已饿死在街头。如今以命相搏,好过成为饿殍,实在不用在意。
那边被称做“一五”的大汉远远地冲他行了个礼。
一五虽然满身横肉,姿态端正,礼节周全,举手投足之间展现的教养竟像是极好的——三七想起刚刚听到的“大家子弟”之类的话,心内有些唏嘘。他连忙依样画葫芦地回了礼,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沐猴而冠。那崖壁上却纷纷传来“你看这动作,这气派,定是大家公子不假了。…‘我说押他不错的。”之类杂杂切切的感慨。
“生死一搏,买定离手——”
悠长的呼喝声在山间水上盘旋。
“叮叮当当”是银子落入筹盘的声音。
一五摆个起手式,忽地,跃上最宽的那座桥,冲了过来。
三七一惊。
纵然他脑中全然没有临战的概念,却也知道一动不如一静、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正觉得一五莽撞,却听背后“嘎吱嘎吱”,像是石块摩擦的声音,但觉脚下摇摇晃晃,如铁牛拱地一般——回头一看,原来脚下、身后巨石组成的平台,不知什么时候,竟依次下沉,眼看就要没入水中。
情急之下,三七纵身跃起——正迎上一五迎面而来的刀刃。
那刀刃白而亮,快得像夏夜里的闪电,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三七喉间。
三七躲闪不及,本能地向旁一滚,堪堪避过刀锋,却不料那刀气划断了面具的带子。三七想起白无常交代,生恐处罚,忙拧身去接面具,脚下打滑,直跌下桥去。
观台上“哎呀”地响起一片惊呼。
“可惜了我的银子了。”
“就和你说下新人不靠谱,多半是银样镴枪头。”
桥下是滚滚的忘川水。
奔腾的河水击打在突起的岩石上,溅起冰冷的细沫——那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流、险礁。一个个飞转的漩涡像是一张张恶意的嘴,发出阴险的笑声,随时等待着吞噬落下的一切……
三七终于发起慌来,暗道:再见了,大白馒头,再见了!腌得恰到好处的咸鱼块!他默默地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
他的脸颊将要碰到起伏不定的水面时,手上的树枝忽然像是有自己意识般,在水中只一点,便止住下落之势,随即,脚踝在一块几不可见的突出岩嘴上一勾——三七顿时如雄鹰破空,带着一股劲风向上弹去,稳当当地落在桥正中。
四周轰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
“快买啦,快买啦,现在下注还来得及——”推销声又悠悠地荡漾在山壁之间。
一五滞在原地。
三七自己也愣了。片刻,慌忙地将面具扣在脸上说:“承让,我们再……”
“原来是你。”三七话音未落,一五忽然低声开口。
“我?”
“既然是你,我也只有认了。”一五一面说,一面倒提起手上那柄金环大砍刀。
三七还来不及做出防御的姿态,那砍刀已“嗖”地划断一五颈边。
一时静寂无声。
只有一五落入水中的沉响,在四壁之间回荡。三七惊得张大嘴,几乎扭掉下巴。等他回过神时,一五已不知尸身何处,只看到桥下翻滚的流水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欢呼和尖叫.淹没了三七。
“你是谁?”
这句话,白无常已问过他许多次。
“我是谁?”
三七也不时地问自己。
他来到“忘川”已近一个月。一个月来,他已赢了数场——没有任何一场是自己打赢的。
被逼入绝境,身体会自救;露出脸,对手就会认输——不,不仅是认输而已,对手都如一五般立刻自裁。至今为止,无一例外。
前者可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后者,更令他成为忘川之中炙手可热的第一新人。
“你不愿说,我也不便问。”白无常单刀直入、旁敲侧击皆未果,只得叹了口气,“只是忘川之中,不摘面具乃是规矩,你三番五次地坏这个规矩。起先观众老爷们还觉得惊异,乐得热闹。但长此以往,便觉厌烦,上座率总要走低的。你总得有个名号,或是有个噱头,比如‘阎罗之面’什么的,好保住票房啊。”
她说这话时,三七正对着镜子。
“我长得像阎罗吗?”他回头问。
小白语塞,实在不像。
三七唇红齿白,身条挺秀,活像春天新发的嫩柳。若这还像阎罗,那潘安也像钟馗了。
“这江湖上可有谁长得像我?”三七又问。
“若提到这个……”白无常略一偏头,“我听说,嗯……唔……”话未出口,却又吞了回去。
“果真有?”
“这种事我真不敢应,但你若不怕死,我可以安排你破格和九零三四对一局。”
“九零三四?”
忘川的编号头位越大,等级越高——战胜的对手便也越多。
因为场场皆是以命相搏,升到六字开头,多数都已缺胳膊少腿。再往上,便是常人难以到达的领域了。
“他算得上是一朵奇葩,已连续三十余局不战而胜了。”白无常说。
“哦?何以?”
“他是马面找来的,我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他只要和人过上十招,便能把对方的出身、师承、经历、亲朋关系、因何落入‘忘川’说得一清二楚——那往往都是极私密的。”
“哦?”三七来了兴致,向前长长地伸出脖子。
“许多人无法忍受将耻辱的过往公之于众,不得不认输让他不再说下去;更多的,却是因为招式被说破,心下惊慌,自乱阵脚——总之,你若能和他对局,大抵总能知道自己是谁的。”
“可是,”三七皱眉,“我不过是个‘四’字开头,他都已经在‘九’位上,要打到何时才能遇他?”
“不必担心,”白无常浅浅一笑,“现在你可是新一代人气王,忘川中腰杆最硬的票房保证,孟婆估计也巴不得让你早点对上高级的对手呢——做好准备吧,少不得就在这周了。”
“嗯。”三七望着镜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脸,缓缓地点头。
传说中的九零三四,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站立着,就有俊逸之气扑面而来—一大抵因为那一身洁白带暗花的长袍,也或许因为随风轻轻摆动的乌发。
三七走上前去,对他行了一礼,静静地等待身后的石群沉入水中。
他已对这过程很熟悉,不再惊慌。
“嘎吱、嘎吱”的轻响很快被水的澎湃声吞没。
三七深吸一口气,摆出守势,等待对方进攻——其实就连这守势,也是前几次战斗中临时依样画葫芦学的。除了身体的本能,他着实不记得任何对战的技巧。
三四远远立在奈何桥那头。看三七行礼,便还一揖,却并不上前。
开战的号子已嚷过多次,两人却依旧如牛郎织女一般,遥遥地隔河相望——二位都是有名的“后发制人”,名不虚传。
场面陷入难言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石壁上隐隐传来“退钱”的叫嚷。
三七心道不好,想要上前,却又不知道就这么直挺挺地走过去是不是合适。正犹豫间,便听到那边三四轻轻叹了口气:“哎,先动便是输一招,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他翩飞的衣角就像悠长的叹息。
他轻柔的剑势恰似那柔和的低吟。
三七甚至来不及细想他手上的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一道月白色凛冽的光已指向他的喉间。
寒气逼人。
三七的脚底挪腾,飞快地斜后一错,堪堪避过——脖颈上微微地疼,伸手摸去:蹭掉一层油皮。
第一次,他身体自发的活动无法闪避对手的进攻。却有意想不到的兴奋感,瞬间从尾椎直冲天灵,双掌微微颤抖,脸也发起热来。
三四的剑像个泼辣娇嗔的女子,时而凌厉刁钻,时而温柔缠绵,诡绝的剑路始终不离三七周身要害,飞闪的剑花缭乱三七的眼。
好几次,三七都觉得自己已是奈何桥下的一具死尸。
但三七竟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从鬼门关前调转回头。
他身体越来越烫,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就要喷薄而出。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听剑风,听流水,听自己的呼吸……
“砰”!
崖壁上观众们倒抽冷气。
“我已输了。”温雅如歌的声音说。
“哎?”
等等……
三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只见三四正横倒在桥中,垂着头,剑直杵入地,没进半个剑身。三四胸口的衣衫被嘴角流出的血浸透,血点淋淋漓漓地滴落下去,在桥上蜿蜒出一条鲜红的蚯蚓。
一时间悄然无声。
然后,一声粗犷的“赌金稳啦——”,像是初升的太阳撕裂如黑的静寂,观众们顿时躁动得像是被火燎着的蚂蚱:
“我就说押三七决不会错!”
“已帮我赢了三十万啦。”
“不知谁能终结他的连胜?我看这忘川之内,很难有人了。”
热烈的话语,渐渐变得短促,凝聚成两个简短的音节:
“三七!三七!”
三七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的右手:刚刚,就是它击倒三四?那个身法飘逸如鬼魅,剑术流丽似霞光的三四?
他并不记得有碰触到人类身体的感觉。
而且……三四未曾认出他……
三七怅然若失。
【二】少主
经此一役,三七的编号一下从“四”字开头升到“六”字开头,而且还搬入大屋。
用度显著提高,吃的是美馔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但他心中的疑云并不因此驱散,反倒黑云压城一般,渐渐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究竟是谁?
“连三四也不曾说吗?”白无常问。
彼时她正松垮着衣衫,斜倚在三七屋里的美人靠上,眯缝着一双狐媚的眼睛,笑吟吟的——三七对三四的胜利,像是打开了她身上某个奇怪的开关,把她从一股若即若离的烟,变成一缕缠绵悱恻的丝。
三七摇头。就连号称“不出门知江湖事”的三四都闭口不谈,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不过,”小白细嫩的脸上滑过一抹得意,“我可是从一开始,便觉得你不可限量。”
“哦?为什么?”
“在‘忘川’的四大领路人里,我是以‘脏’出名的。”小白很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勾着唇说,“专门欺骗落难之人,做些设套引人入局的勾当。经我引入‘忘川’的亡魂可谓多矣,却几乎不能免俗地都要经过‘三怒’。”
她顿一下,看向三七。
三七呆了片刻,才问:“哦,什么是‘三怒’?”
小白的眼睛简直要黏到一起去了:“知道‘忘川’究竟是什么地方,要怒一次;第一次对战,要怒一次——因为我之前不会将对战的事全都如实相告;第一次失败,还要再怒一次。但是你……”她又一顿,敛住笑容,“你一次都没有生气。”
三七不知该如何答话。
“长风镖局的副总镖头、丐帮的七袋长老、魔教青龙坛的坛主,都难免要破口大骂、痛哭流涕……你却全然无动于衷,生与死,于你早就置之度外了吗?”
“这是因为,”三七略想了想,“他们还有更好的可能,而我……”
“呵,”小白轻笑着打断他,“你若真那般潦倒,却又为什么不跪下来求我开恩,放你一条生路——这才是蝼蚁的做法。”
“这……”三七哑口无言。
这样的选择确乎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人,让你自愿为他去死?”白无常忽然问。
三七摇头。
“连我也不行?”
“呃……”
“可已有六人为你而死。”小白话锋一转。
三七的头低下去。
“无论为什么,放弃生命都不是简单的选择。而他们几乎都没有犹豫。你,或许不是这‘忘川’能容得下的大佛呢……”小白见卖弄风情却不成功,只得悻悻地站起来,“所以呢,我希望你一直浑浑噩噩地连胜下去——毕竟我的收入,多半要从你赌金里抽。”
“大佛……吗?”
望着她袅袅婷婷一步一摇的背影,三七陷入沉思。
不久,白无常的话就得到证实。
那是当天半夜。
一弯弦月低低地挂在树梢。微风一过,到处是枯枝摩擦的轻响。
三七倚在枕上,细听这些响声:远、近、高、低,有的两两相接,有的团盘簇拥,有的旁逸斜出,细的枝与粗的干……
等等。
三七猛地坐起来。
普通人是否不应该能在一丝风声中,听到这么多层次分明的枝干声?
他想起在地底对战时的场景。
轰然的水声中,远处的对话依旧一清二楚——能辨出男女、年龄,谈话的内容,谈话者之间的关系,那话语里是高兴、愤然或是揶揄……甚至能暂时忽略其他声音,只追寻其中一组对话。
普通人做不到吧。
普通人定然无法发现,在纷乱的响动中,有一个声音并非来自窗外林中,而……来自于他的床下。
三七的身体绷起来,手指紧紧地抠住床沿,像一只等待捕食的大型猫科野兽——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保持在完美的临界点上,既能长期维持,又可随时爆发。
是的。
三七再一次确定。
他自己绝对受过最好的武学训练。
“咔嚓、嚓”。
床下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和着风,伪装成枝叶相互刮擦的声音,风劲时声音便大些,风弱时声音便轻些——透过木板,刮擦着三七的耳膜,像美女蛇的呼唤,挑逗他的神经。
什么人在地板那边?他想做什么?三七暗自揣测。
低下头,他看自己的手。
将三四一掌击飞、吐血不止的手。这只手现在正微微地颤抖,冲动在血管中流淌——在地底的人现身的那刻,它,又会做什么?
“少主。”
这时,三七听到床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隔着地板,非常蒙咙。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少主,是我。”但很快,那声音又重复一次。
“……三四?”三七认出那个声音。
声音沉寂片刻,叹了口气:“您果然不认得我了。”
“你认得我?”三七兴奋得声音都高了两三度——话出口才意识到,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
“少主,我是您的家仆。”三四的声音有镇定人心的力量,“其他细枝末节,等我出去再与您细谈——现在我要出去了,请您暂且退开,认真管束好自己的手脚。若赢面一掌,带我直落黄泉,您的身世可就永远成谜了……”
一席话说得三七也笑了。
他连忙靠到墙角去,像树熊般抱紧屋角的立柱:“行了,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三四已经立在屋子正中。
——三七早见识过他的风度翩然、姿态俊逸,却没想到他连“从床铺底下钻出来”这样的事,都能做得这般帅气得体。
“我是主人,你是家仆?”三七喃喃,“你确定?怎么看你都比我更像少爷啊……”
三四有端正的鼻梁,舒展的五官,眉眼长而阔,微微向下倾出亲切的角度,温和大气。
“折煞老仆了。”三四玩笑似的做老迈状,施施然行礼,“您可是江湖上第一世家徐家的少爷啊。”
“哦?”三七瞪大眼,“这江湖里竟然还能有‘第一世家’这么霸道的组织?不会三天两头被人上门踢馆吗?睡觉都不能安生吧?”
“‘第一世家’并非自封,”三四面色严肃起来,“徐家自太祖入江湖以来,四辈皆有武林盟主,其中更有‘一代三盟主’的佳话。武艺高强自不必说,更兼家教森严,家中子弟各个为人正直,礼数周道,自然受正道人士拥护。百年来,危害武林正道的势力可谓多矣:魔教、诡道、外族乃至朝上奸邪之臣……若非徐家一次次站在抗击的第一线,牺牲子弟维护武林,眼下,或已没有武林。”
他说得平静。
三七听得心惊。
几句话中,分明藏着层层叠叠的雪白髅骨,染满紫黑的血污。
“我既是世家公子,又何至于沦落街头,食不果腹,不得不卖身求食呢?”沉默了片刻,三七问。
他想起初遇白无常时的落泊——那无论如何不该是个世家子弟当有的姿态。
“这,就得从您的鸿愿说起。”三四在三七的床沿边坐下,“少主,你记不记得傅家?”
“傅……家?”
三七的脑海中仿若一道闪电劈开黑沉的夜空,一时间天地亮得宛如正午,却又立刻重归黑暗。
前日与三四对战,依稀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不似如此明晰。
三七在房中踱了两步,伸出手想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光,却又惶惶然缩回手。
“您果然还记得。”三四欣慰一笑,“不枉我深入虎穴,苦苦寻您……”
“傅家,杀手,刺客,杀……”三七的眉间紧紧地皱起,咬着唇,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词来——眼前仿佛有刀光闪现,无数关于疼痛的印象从肢体的各个部分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从皮到骨,每一个都直深入髓,仿佛能直接扼住生命……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衣衫。
三七轻哼一声瘫软在地。
“少主,少主。”
三七醒来时,三四就坐在他身边,用一块绸制的软巾拭着他额上的汗。
三七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为什么会沦落到这里?都告诉我,快告诉我。”
“您叫徐雍,徐家的二少爷。”三四的话音先还舒缓,但不久便越来越急,“傅家是江湖知名的杀手世家。只要给足佣金,无论委托者是谁,目标为何人,定能代为除去。百年来,少说也有五六十位名侠折在这家手中,实乃武林一祸。然而他们家武功甚高,家中防御严密。加上许多正道人士暗地里有求于他,近百年来,竟没有人能遏制它——只有您,立誓要将这视人命为草芥的家族连根拔起。”
“想来我是失败了。”三七说。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傅家眼下依旧生意兴隆,”三四皱眉苦笑,“所以……”他略顿片刻,错开话题,“半年前,您忽然消失了。徐家的消息网也算精密,却怎么也打听不出音讯。老太太急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您本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几乎所有得闲的下人都出来找您,武林盟中其他几大门派也都派出人手支援,却始终了无消息。无法,我们只得到这里来。”
大抵因为没有记忆,三七并没有悲伤或是揪心的感觉——尽管他努力地在脑中勾勒一个慈祥伤心的祖母。
但就连徐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都太陌生。
他只得敷衍地搓搓鼻子,压低声音问:“这里,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所有‘江湖沦落人’共同的归宿。”
“哦?”
“潦倒无以为继的人把自己卖到这里,当作妻儿的救济;被仇家追杀的人逃进这里,横竖是个死,死前可免于冻馁;没有家世、没有师承,自视甚高、处处碰壁的少年,往往也来这里——若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可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更重要的……你道这是谁的地盘?”
三七偏头:“可是……傅家?”
三四缓缓点头:“除了他家,又有谁愿做这样断子绝孙的勾当。纵愿意,也拉不起这般阵势。”
“你们……”三七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道,“来了多少人?”
“徐家本家来了四人,武林盟其他门派各有二、三人不等,少说也有十余人。”
三七沉默了。片刻,他长叹一声:“先前一见我便自戗自尽的,都是这些人吧。”
“未必这么巧。只是自您发愿铲除傅家后,天下无人不识君,追随者甚众,这其中,许多都愿为您而死。”
三七的头低下去。
“少主不必太过悲哀,”三四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原本我们入这黄泉,便没想能活着回去。死前能见少主一面,还能有所助益,死而无憾。”
“但……”三七的声音又低又哑,“我现在已是废人。对抗杀手世家……我恐怕……”
“少主何出此言!”三四“唰”地扯开衣衫,露出肌肉精壮的前胸,胸口上青黑的掌印赫然在目,“有如此掌力,何须妄自菲薄?”
三七倒抽一口冷气,绞起双手:“那个,我……”
“您不过是脑中不记得,可是长年累月的艰苦卓绝的训练却不会骗人——内力根基,轻功招式,您的身体全都记得。如今不过需要让您的头脑回忆起来罢了。”
“即便能想起来,”三七把头埋得更深,“也不过是徒增忘川中无辜的亡魂罢了。”
“此言差矣。”三四攥住他的手,“您若能想起来,这忘川不过一马平川,来去不过一念之间。”三四一顿,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再者,要击破傅家,没有任何其他地方,比忘川更适合作为起点。”
“哦?”
“您知道,忘川导向何方,连胜不败的亡魂,最终去往哪里吗?”
三七摇头。
“去做傅家的陪练。”三四说。
“啊,”三七恍然,“也就是说,只要我撑得足够久,就可以见到傅家的人了?”一时间,那些压在他肩上的生命,似乎都有答案。
“非但如此,”三四起身拉开三七的床,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正是他来的地方。
“傅家下一代几个核心人物都常在此盘桓,所谓‘孟婆’,就是大小姐傅敏予;傅家的大少爷,下一代的家主傅敏之更是为了看场长期在此居住。这半年来,我们潜入的几人,在闲暇时已挖通了数条暗道。您若想见,今夜便可。”
“敏予、敏之……”三七轻声地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记忆深处,隐隐地有蒙咙的回声,“我去瞧瞧。”
【三】杀与生
三七见到了傅敏之。
在一间幽雅的静室里。三七趴在天花板上,透过花纹的间隙向下望,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端正的背影和颀长的、向前探着的颈项。
“我想我追踪过他。这个背影,我有印象。”退回自己房内,三七说——记忆中的某个画面,和这静室中的场景完美地重合,“说不定,还追到过这里来。”
三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真如此,便不枉兄弟们搭上性命。”
从此,三四每夜都摸黑到三七房中来,帮他回忆招式和过往。
关于徐家的事,三四说得很少——即便说起,三七也是一片空白。倒是傅家的事,常能激起他心中的动荡。
“恨远比爱更刻骨。”三四这样解释。
三七恢复得很快。
不到一月,他已能主动出击,将敌手——都是六字开头的高手——迅速击倒。往往只用一招,迅捷得像捕食的鹰。
“这正是您的习惯,长久以来的训练成果。”三四混在观众中,旁观三七最近三场较量,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对上傅家门人,胜负只在一招之中,不,应该说是生死只在一招中。若不能瞬间得胜,便会赔上性命……”
“但我现在,远不能置傅敏之于死地吧。”三七慨叹。
那夜之后,三七又悄悄去傅敏之的房间瞧过三次,每一次都给他更大的压迫感:随着功力的恢复,他越来越能清楚地判断敌手的实力,也越来越明白,在那石佛一般波澜不惊的背影内,隐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能量……
这样的压迫感,触动三七内心最隐秘的深处。纵然他的记忆依旧笼在蒙咙的薄纱之下,但脑海里经年日久沉淀的压迫感,却透过这层薄纱,和面前这男人坚实的背影重合在一起,赤裸裸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往往在半夜惊醒,不得不练上一套拳,以驱散难以望其项背的沮丧。
“虽眼下未必有十成胜算,”三四一面给他喂招,一面柔声安抚他,“但您比他年轻得多。且傅家的武学讲究快胜于质,炼技不炼气。假以时日,您必然有所进益,而他难免跌下巅峰——想要胜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哦……”三七收了招依旧快快不乐,半晌,才闷闷地嘟哝一句,“胜之不武。”
——何况,他自己在心底知道,所谓“炼技不炼气”必是江湖人以讹传讹。那个背影连睡眠都不需要,每夜恢复精力仅靠打坐,内力之深厚,定已远超凡人想象。
“少主,这并非江湖约战,公平较量。对方是身背累累人命的魔头……您有此念,”三四的声音沉而且缓,“让在黄泉中丧生的兄弟们怎么想?”
三四原本就下垂的眉眼,倾斜出一个三七无法负担的角度。
三七的心一沉。
那厚重的血污仿佛同样染在他的身上。三七想起那些果断在他面前自尽的人。他没有后退的路。
“抱歉,”三七垂下头,“我不该……”
话音未落,他已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里:“面对这样的魔头,无论谁,都难免会忧虑、恐惧、彷徨……但少主,我只愿你记住,江湖的未来,系于您一身。”
这样的话语——无论音色,语调,还是内容——都太有益惑力。
三七默默地握紧拳,用力点了点头:“我定将他一击毙命。”
再抬头时,三四已不知去向。
小白笑吟吟地走来,指挥丫头们将一叠叠精致的小菜摆到桌上:“谁?一击毙命?下个和你对上的人真是可怜。”
最近小白来得很少。
如果三七精明些,当能察觉,她从未撞破三四,连危机都不曾制造,只在三四从容离去后,才施施然出现。
当然,如果三七能发现这个,则或许也能听出,“孟婆”的声音和那小白总有几分相似。
则他也可以想到,在小白口中以严密闻名的“忘川”,又怎么容得三四在其中大兴土木挖掘地下通道?即便一时没有被发觉,但单凭几人之力,在半年之内,就建立起如此四通八达的地下暗道系统,这合理吗?
再者,据说“忘川的终点就是给傅家当陪练”,可为什么三四已几乎站上忘川的顶点,站稳“九”字打头的位置,常年见不到敌手,却从未被傅家召见呢?
再细想去,漏洞四处可见。
只是三七连自己是谁尚且需要别人一句句地告诉他,又哪里有工夫来细想这些破绽?
何况时间不等人。
就在三七通过“傅敏之”这个名字,渐渐开始摸到记忆的门槛时,三四撞进他的房中。
“不好了!”三四喘息着,满头大汗。
三七刚从忘川深处上来,正倚着床略做小憩,听见他的声音,惊得从床上跳下来:“怎么了?”
“听闻傅家大少爷已建好了别院,过两天就要搬走。”
“什么?”三七瞪大眼睛,“怎么现在才……他要搬到哪里去?还在忘川之中吗?”
三四摇头:“不得而知。”
“那之前的准备不就全废了?地道、侦察、专为穿过天花板磨的断刃……”三七的手心沁出汗来。
三四艰难地点点头。
“唉!”三七狠狠地一捶床。
沮丧得片刻沉默。
“如果……”三四犹豫着开口,“在这两天下手的话,或许……”
“这……”
“若是不动手,那就不知何时才会再有机会了……”三四垂着眉眼,憨厚的眼角眉梢上,俨然挂着那些果决死去的尸体。
三七心口一滞:“好,我去。”
是夜有大雪。漫天拉棉扯絮般纷纷扰扰地飞舞,像是三姑六婆们不着边际的闲话,窸窸窣窣地,在三七耳边萦绕。
三七哈着气,搓了搓手。
在三四侍候下,他穿好夜行衣,带上特制的武器,喝两口壮行暖身的米酒,定定神,走到那黑森森仿若通向世界彼方的洞边。
“我去了。”三七用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说。
三四不答,只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拥抱。
这条通道他已走过好多次。
除了容易被发现的出入口外,每隔二十米有一颗夜明珠,原本十分敞亮,今夜却显得晦涩无光。
三七一步步慢慢地踱着,心中默念“傅敏之”这个名字。
原本只需两三炷香的路程,硬是走一个时辰。
动手的过程,他已在脑中描画多次。
如何匍匐,如何暴起,以什么角度送出手中的利刃—精细到每个微小的动作。
但他却忘记停下来想一想:若非久经历练的老手,又怎能拟出这样致密的刺杀计划?
终于,三七来到傅敏之的房间顶上。
隔着天花板的镂空,看到那陌生又熟悉的背影——端正沉静一如往常。若只是这样坐着,看上去真像一个君子。
三七定了定神,摁住手中的薄刃。缓缓地、轻轻地,肺中吸满了气,将他肌肉一块块细致地崩起,心中默念:三、二、一!
“哧啦”一声,天花板应声爆裂。
三七像离弦的箭穿空而至——手中冰凉的白刃,深深地没入傅敏之的后心。
“阿吾?你?这是做什么?”被刺中的背影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人的脸被窗外的雪光映得白且亮: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立体的脸庞——宛若三七拷问“我是谁”时,无数次在镜子里见到的自己……
“你是……我的……哥哥?”三七的声音在颤抖。
“天啊,阿吾,你怎么了?我是你大哥啊!”傅敏之抓住三七的双肩摇晃起来。他的手指微凉,“你这些天隔三岔五地来,我当你要和我玩闹……”
是的,三七想起来了。
他叫傅敏吾,是那个“杀手傅家”的幼子。
一年前,他得知江湖上第一世家的二公子徐雍扬言要将傅家连根拔起,一时少年气盛,便以从小到大的积蓄买下徐雍的命,亲自出门立志斩他于剑下。
然后呢……
中间一整段记忆的空白。
他来到忘川,变成三七——每一个看到他脸的人都毫不犹豫地自裁,并不是心怀敬重的协助,而是因为……因为他们知道,死在“傅敏吾”手上,远比自杀要绝望得多……
是的,他是杀手,天生的杀手,“天真的残酷”是他背后的黑翼,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目标就已迫不及待地死去……
这样的他,绝不会是三四口中的徐雍。
其实徐雍……徐雍是……
傅敏吾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
那个下垂眉眼,口口声声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却最终将他推到最前线的三四,就是徐雍!
三四、小白……不,这整个忘川,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傅敏吾的牙根咬得紧紧的,头痛欲裂。
“忘川,遗忘往事的河流……”
“阿吾小心!”
这时,傅敏之一把将他推开。
三四——就是真正的徐雍——手持长剑,寒光似雪,逼到两人身前。
“抱歉啊,敏之兄,”徐雍一剑封住傅敏之身上几处要害,用柔和的声调缓缓地说,“我答应放过令弟,却没有同意放过您呢……”下垂眉眼和顺地舒展开,笑得忠厚老实,“而且后来我想了想,像你们这样的家族,存在下去,始终是个祸害。”
“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其实不过是想借傅家在江湖上扬威,以便夺武林盟主之位吧。”傅敏之不屑地冷哼。他手上没有兵刃,眼看就要躲不过徐雍的攻击。谁想他不避反上,微一侧身,用左边手臂抵住徐雍的剑势,右手轻轻一弹,徐雍的剑就断为两截,瞬时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弹飞的前一截,竟也舞得虎虎生威。
“哥!我来帮你!”傅敏吾赶上来。
他的头依旧很痛,他心底还是茫然一片,但傅敏之身后越印越大的血迹落在他眼里,心底有个声音让他不得不向前。
“回去!”傅敏之头也不回,厉声喝道,手上的断剑封得徐雍无法向前一步,“你若还是傅家子弟,就快回去!”
“我……”傅敏吾进退两难。
“你想叫娘担心到几时——况且,若我们俩都捐在这里,谁又去告诉父亲其中真相?你难道想让傅家被这一人的骗术灭门吗?”傅敏之言之切切,声音却越来越低——手上的动作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来。
眼泪夺眶而出,三七,不,傅敏吾终于确切地记起——
傅敏之,他的长兄。永远不甘心地被长兄保护着,傅敏吾想要超越,却总是失败……这名字深深地刻在他心上,连同复杂的情感:亲切与疏远、怨憎与仰慕、认同与排斥……
傅敏吾一跺脚,飞身跃上屋顶。
“你以为,会那么容易让你走吗?”
屋顶上,白无常正等着他,笑吟吟地,一如傅敏吾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让开。”傅敏吾沉声。
脚下的房间里,兵刃相击声越来越缓。带着心口的伤,傅敏之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让开能有什么用呢?”白无常笑得十分促狭,“你能找到走出忘川的路吗?你不会忘记这事吗?你不过是个废物而已啊……”
“我不是废物……”傅敏吾淡淡地说。
白无常说不出话来。鲜血从她的喉间喷出,溅了她一头一脸。
“我是杀手。”
“呵呵。”头颅滚落在地上时,白无常回光返照地笑起来,“徐少,不会放过你。”
【尾声】
被称为“盛世庸才”,第一世家新一代中最默默无名的徐雍,凭借傅敏之的血,开始了他的武林盟主之路。
但他到底没有为白无常复仇——那不过是他许多女人中并不受宠的一个。在忘川中,又有了一个白无常。
“那个小鬼,放着不管没问题吗?”不知是第几个白无常,又或是第几位孟婆,靠在徐雍身边,一面为他垂着腿,一面问。
“无妨,他做过忘川的亡魂。”徐雍胸有成竹地笑着。
“哦?”
“忘川的饭中有益,菜内有毒。”
女子便也安然地随着笑了——若徐雍能多抬头看她一眼,便会发现,这笑容和傅家那两位兄弟有着相似的弧度。
可惜他不会多看任何一个女人一眼。他正志得意满,靠着忘川,疯狂地积累起财富和人脉。
但,就在这样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勾魂索,已被身边那双素白的手,静静地环绕到他的脖颈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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